啥叫编辑(散文)
文/庞一川
2000年的第一场大雪中,我接到《延河》编辑部胡晓海先生的电话,说准备发我的一篇三万字的中篇小说,但需要压缩,我问压多少字?胡晓海先生说,三千字。
我拿着取回来的稿子坐着发呆,徐剑铭老师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袅袅的青烟,只能看见褐色的大衣,只能听见轻轻的咳嗽。我哗哗地翻着稿子,割舍三千字我觉得太惨忍了。我下不了手,也不知该从哪下手。
这时徐老师缓缓地站赶来,嚼了块干馍,拿过我的稿子随手翻着,看了两页他眼睛亮了。他甩掉了拖鞋,半躺在床看着稿子,我看见他的肚皮一上一下蠕动着,他连抽了几支烟,忽地坐起。四下找着拖鞋,因为他上床是将鞋甩掉的,有只鞋不知去向了,他索性趿着一只鞋,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眯着眼瞅了我半晌,说,好稿子,我来修改!呼噜声便跟着窜了出来。而我却丝毫没有睡意,我不知道他会将稿子修改成什么样子?我也当过小编辑,深知要把一篇稿子改好,比自己写一篇还难。
徐老师今天一反常规,睡了不到半个小时,被子一掀便坐了起来,眯着眼抽了一支烟,拍拍白白的大肚皮,(我始终不明白一个大男人的皮肤为啥那么白?)莫明其妙地吼了几句秦腔:见嫂嫂,只哭得,悲哀伤痛——唱腔悲壮凄美,修改文章仿佛也笼罩着悲壮凄美的气氛中了。
大白天他拧开台灯,左手夹着烟,右手拿着笔,一支烟化为灰烬了,可他只字未动,只是来回地翻着稿子,扯了把肩头滑下去的大衣。终于,一行字删除了,一个字改动了,一个标点符号更换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该起身嚼干馍了,可他没有起来,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有起来……
我站在窗前,手放在暖气片上,望着弥漫的大雪,新千年的第一场大雪,染白了古城。不远处有幢正在建设的大楼,平时叮叮咚咚,因下雪不施工了,显得格外的安静,我便能听见他钢笔的嘶啦声,时而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不含蓄………不错………胡扯……之类的话。
天很快暗下来了,雪花看不见了,招待所的楼梯上有人喊着吃饭喽。我看看表,6点了,可他一屁股坐在那儿动也没动。我说徐老师吃饭吧?他说改完再吃。
我的传呼机响了,8点,天气预报。他坐了整整7个小时。连泡尿都没尿。终于,他拧上笔帽,长长地伸个懒腰,疲惫而笑眯眯地说,小庞,看看咋样?他嚼着个干馍,这次不是小口小口地嚼,而是大口大口地咬,咬得嘣嘣响。
我拿过稿子顿时傻眼了!我是用计算机打出来的稿子,那洁白如玉的稿面血肉模糊了,仿佛美人被打得遍体鳞伤,我不由扫了他一眼,他掸掸烟灰,说,编辑是刀斧手,但不敢滥杀无辜!你看看上面有没有冤死鬼?说完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说,我敢说这是篇好小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给《延河》主编陈忠实写封推荐信……你还是先看稿子吧。
我看着稿子,自问这是我的稿子么?是的,山还是那座山,人还是那些人,不过,转折联接更加通畅了:该补的地方补了,该删的地方删了,却丝毫看不出刀斧之迹。即使改动一个字,也改得我拍案叫绝。比如原稿写道,“谁要给鬼子跪下了,我就把狗日的撵出村子。”徐老师改成“我就把狗日的骟了!”仅仅一个骟字,就将一位山村的头面人物对村民霸气,对鬼子的仇恨表现的人木三分,淋漓尽致。
我越看越激动,看完最后一页,我大声说:改得好!
徐老师淡淡一笑,说,还是文章好,我只是把粗糙的地方磨了下,“小庞,你不知道编辑碰上一篇好稿子,那比碰上一个好女人还冲动。”也许他太兴奋了,嘿嘿一笑补充道,“我说的是那种急着找对象的小伙。”
吃饭时,他愣愣地看着我,说题目不好。不大气。我说我也觉得不好,只是没想出更好的。他喝了口酒,刚放下杯子,又是一口,呼地站起,指着桌上的辣椒蒜羊血,说,《血性山谷》?对,就是她,《血性山谷》!
我的小说讲述的是山里人自发地与日本鬼子玩命的故事,这个题目太好了,给山谷赋予了灵性。
回招待所的路上,雪花直朝着脸上扑,我一直在想,啥叫编辑?
徐老师眯着眼仍在抽烟。
那么大的雪花,奇怪,那烟咋不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