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祈祷
□文/石秉宪
我首先得告白读者:吾师冯日乾,陕西省泾阳教师进修学校一介“舌耕”。作协会员、杂文学会理事等头衔,在现代人眼里,早已不那么刺激。大致形象,《文汇报》曾有肖像漫画勾勒。老师算不得聪明绝顶,但顶上头发却过早地显出萧疏景象来。大约因为思考不用唇颔的缘故,髭须倒是颇为盛旺。为避免蔓延,常刮得一丝不苟。头既昂起,而背又似乎无法挺直。老师行路,常作散步状,却也不乏力度。
我最初看见老师的名字,当在二十余年前。那时,我正读中学。因为钟情缪斯,老师其名,便时有记忆。真正结识并相处,则是在从师于他门下之后。其时,老师已届天命,显得几分苍老。他教我们“文选与写作”。
老师之教书,师道可谓无间焉。听他讲课,似乎总觉得他不是在讲课,然而他分明是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讲得洒脱自然,也常令我们轻松自然。他那时好象极少板书,但凡写在黑板上的,几乎都是非这样不可的。有行家评论:冯要么不写(板书),倘若写了,皆为点睛之笔;冯要么不讲,倘若讲了,决无含糊之辞。老师治学之严谨,口碑绝好。我曾不止一次的听李兴利、张剑斌等同窗好友描述过他们当年上高中时听冯老师讲课的情景与感受。我还记得某周六的最后一节课,老师讲授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我感动于他的讲述,下课铃响好久,全然不知离座。好友李兴利拍着我的肩:“咋啦,感觉怎样?”我这才如梦初醒。后来听说,学校有意把冯老师的课安排在周六最后一节,是怕我们这些大多已是人之父母而往往用心不专的学员提前“逃跑”。
冯老师是做事做人都极认真的人。这有时使他感觉挺好,更多时候却使他陷入曲高和寡的被动。老师先是做过几年学校的“副职”,后来再去城里当了教研室的“头儿”,不久又自动走开。他后来说:“我觉得那里不教不研多半是行政事务,不如回到课堂如鱼得水。”我想,老师肯定不是不配做“官”才选择走开,而首先是因为不会“演戏”,然后才不宜做“官”的。斯文扫地,保清高就更难,而老师是极想独善其身又不愿做“旁观者”的。他曾用“既心比天高不满平庸作‘匠’,又命如纸薄遭际不幸;既无愧人生,又清贫寂寞”来评述自己沧桑不幸的人生,一定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而“佛在心中,不敢说悔”(冯日乾杂文集《风雨蔷薇》后记语),则完全可以看作是他困厄失意之后伤痛悲愤之中使自己品位增高,人格升值的一种冷峻与超脱。
既挚爱于教书,又倾心于文学,而且更着意于作文与做人的统一。他蓄人间之良知正义,养吾身之浩然正气,虚假和邪恶与他如水火之不相容。他崇尚从从容容实实在在的生活,对现代文明的喧嚣与狂躁似乎有着天然的敌意。置身于五光十色的世界,他倒象一位极冷峻的“垂钓者”,深深地根植于脚下的土地,以他的慧眼卓识去审视去捕捉,言他对社会对人生之真切感悟。
老师取笔名仲鹿。仲鹿者,北仲山(他家乡的山)下一只鹿。他说,家乡有句话,笨得跟鹿一样。他以做笨人为乐趣,其意境之高远,不在取名本身。外面的世界,瞬息万变。当年一同“入山”的哥儿们如今一个个一路醉拳杀过,跟头把式的“离土”高飞步步青云,笨人冯日乾似乎只会坚守在三尺讲台。然而,他毕竟没有笨到不食人间烟火,他要生存,他要发展,他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他就得领受现实和命运赐予的各种艰辛苦辣,包括诸如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民众求人看脸那样的尴尬。在一篇《姜瑞峰论跪》的杂文里他说过这样的话:“你不幸膝盖之外还长着一根脊梁,它挺着你的腰身叫你想跪下去时感到极为痛苦。”在《哭李惠文》的散文中,他为一位勤恳良善同时倔犟如牛的普通教师倾吐了痛彻肝肺的悲情。前不久,他又在《邂逅于成龙》的随笔里,揭示那些终生被抽打着超负荷前行的“快牛”,那些所谓成功者不向人言不被人知的秋意深深的内心世界,读后使我与老师的心走得更近了。我感到了他那种已然深入骨髓的“平民情结”,我甚至觉得他胸膛里搏动的是一颗苦水淋漓的心。
我常为老师的纯情的善良而祈祷。倘若他能够稍微“聪明”一点,跳出“教门”,大概绝非“天方夜谭”。然而老师是无愧的。作为一个“笨人”,他之所以活得无愧活得令那些“聪明”人不敢小觑的,也许并不在于他所从事的职业和写作本身,而是那种“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英雄悲壮以及行文做人始终不渝的那一股浩然正气。
离开老师已近十年。我常常想起课堂上他眼镜片后面那双睿智而又炽热的眼,想起冬日苍凉的校园小路上他独自躬身散步时的思考状,想起远远坐落于校园一角那座被风雨吹打得伤痕累累的“四合院”(我们曾以此称谓冯公住的地方,那是学校对几位资深教师的优待),想起“四合院”夜晚孤灯下老师“爬格子”的身影……于是,老师之于我,已不仅仅是一位老师,而是一种传统,一种理念,一种标尺,一种基座,一种做人的象征。我甚至这样认为,今生有缘结识他,是我的造化。
我很早就想给老师写点文字。由于胸有浮躁,总是不能静下心来。几年前,我把自己写的草稿寄他,不久便收到老师的回信。信中说:“你说自己是跟着感觉走的。但你感觉敏锐,也就抓着了人的特质,写出了几分性情。文章中的某些言说叫我有愧,但你给予的理解却令我感动,——也许我们是在人格上有相通之处吧。”我感动于老师的接纳与相知相容。我也知道自己常为人格所累而每每囿于近乎作茧自缚的自戕。假如我能和老师一起,走出某种“怪圈”,不至于活得太执着太理论太抽象的话,也许就会少了许多困惑与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