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边

□文/老荒

说起来也许难以相信，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快乐的是一位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失去了四肢的特等残废军人。采访他之前，他生命的苦难让我沉浸在深深的悲悯之中。但当我见到他时，心里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直笑自己太自作多情——老人没有丝毫的悲伤，即便是谈到他当初曾经万念俱灰，想自杀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时，也是笑呵呵的娓娓道来，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老人的快乐很有感染力。

老人也的确有快乐的理由：没有双手（也没有双脚）的他，会写字、作画、推拿按摩。我去荣军康复医院采访他时，他正用牙咬着、用两个残臂抱着钢笔给他的老战友写信。他的字谈不上书法艺术，却也工整规范。我见到了他画的马克思、恩格斯和医院护士的素描，形神兼备，惟妙惟肖；尤其是一幅描摩自己年轻时代照片的碳粉画，逼真得像放大的照片。我还见到了他以泰山十八盘为素材创作的一幅山水画，这幅画多次参加书画展，还获过奖，据说当时谁也不相信作者是一个没有手的人。他通过自学精通了推拿按摩术，精湛的技艺让人拍案叫绝……这些，不要说没有双手和双脚的特等残废，恐怕很多健康人都是难以做到的。

然而，这些只能带给老人一些快乐，却并不是老人快乐的根源。他说他快乐恰恰是因为他是特等残废。这使他懂得，世间很多东西，四肢健全的人能得到的他却不可能得到，既然如此，就不为得不到而痛苦；他能得到的东西很有限，而能得到的他已得到了太多太多，他很满足。

有意思的是，老人一些拥有地位和金钱的老战友，去医院看望他时都向他诉说烦恼。他们烦恼是因为他们本来可以拥有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金钱却没有拥有他们真诚地羡慕老人的快乐，老人真诚地同情他们的烦恼。这是两种多么迥然不同的人生风景。

似乎可以用“知足常乐”来解释老人的快乐。但老人的快乐又绝不同于一般人挂在嘴边的“知足常乐”。后者大都是对不得不安于现状的无奈地自嘲，“乐”得不诚恳，也因此大打折扣；而老人的快乐则是一种基于对自我的清醒认识之上的快乐，是自觉的快乐，不折不扣。

人的一生，不管是伟大的一生，还是渺小的一生，其实都是追逐幸福和快乐的一生。但很多人一辈子都在痛苦。痛苦是因为不满足，是因为他们追逐的幸福和快乐总是离他们很遥远。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追逐的幸福和快乐也许并不属于他们。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所能得到的东西都是有限的。虽然同在蓝天下，但在现实生存境遇等方面，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而主观努力并不能改变一切。这就注定了世间很多东西有些人能得到，有些人却很难得到或根本不可能得到。人生苦短，一个人只有对自我有清醒的认识，知道什么属于自己，什么不属于自己，才能活得从容洒脱，抵达“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的超拔境界，幸福也会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