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爷爷

□文/张泠

踩着春雨的泥泞，我又来到你的坟前。12年了，当初栽下的寸余长的小油松一年年地拔高，如今已茁长成一片葱郁的树林。而你的音容笑貌却仍如昨日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仿佛你从不曾离开过一样。

我叫你爷爷，其实你只是妈妈的养母的第二任丈夫，且你来到这个家时妈妈已参加工作，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年近花甲之际，我降临于世。不知是因为告别了辗转漂泊大半生岁月的珍惜，还是因为隐含着生命晚期与早期潜在连接的愿望？你开始全身心地用你厚重的人生积累牵引我、呵护我。那浓郁的晋北腔调是回荡在我记忆里最亲切最动听的声音，那张皱纹里饱含慈爱、花白胡子里藏着故事的笑脸也一直是我成长道路上最温暖的依靠和骄傲。

我生来孱弱，“臭老九”父母都在外接受改造。为保证我的营养多弄几张副食票，你曾早出晚归上山打柴卖钱；也曾在烈日下帮商店主任盖房子累晕过去；还曾偷养过一只奶羊，可惜没等产奶就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而我每次生病，也都是你去几公里外的镇上请医生抓药，煎好并亲口试了温度才让我喝下去。常在你膝上认字、看连环画，困了便在你怀里睡去。5岁那年的一天，我领妹妹到屋后的桥上玩，为看清楚水鸭嬉戏，我俩都爬上桥栏。突然妹妹的一声哭叫我才惊觉她竟快翻了下去，我急忙跳下一把抓住她的腿，拼命呼救。妹妹太胖，我抓不紧，她就一点点地从我手中滑过。至脚踝处，我感到自己也快被拽起来了，这时冲在最前面的你一把抱起妹妹，大家都围着妹妹查看有无受伤、极力安慰着回屋了。只有我躲在一旁瘫坐在地上，因为害怕、自责而涨红了脸，心跳得快要吐出来。你蹲下轻抚我的后背，满眼的赞许：“你真勇敢！”那一刻，我哭了。是你的肯定，奠定了一个孩子最珍贵的自信和面对困难的勇气，让我至今都深怀感念！

我上高中的时候，你不顾家人劝阻执意贷款开了一个杂货店—一那是故乡最早的私人店铺。每天你早早起床，扫地抹灰，然后泡一杯浓茶，戴上圆圆的老花镜趴在柜台上拨弄算盘记账，或者抱一本厚书埋首其中。有顾客登门，你必定发烟，有时也舀一盅烧酒给人品尝；遇上手头紧的，你会赊账；拿鸡蛋、玉米甚至草药来换油盐酱醋的，你尽量给予满足；而每当夜幕降临，你如评书般讲述《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等，更吸引了人气……生意做得活，手头宽裕了，我每次离家返校，你都要塞一张5元或10元的钱，一遍遍地叮嘱要吃好穿暖。可你对自己却节俭得近乎顽固：衣服穿得补丁摞补丁也不买新的；一直偏爱吃红糖却用价廉而量省的糖精做代替；气管炎折磨得整夜咳嗽也坚决不去医院……你说要趁着还能动给我们都留下点什么。可惜就在你鼓足了干劲之际，却在一次进货中被两个演“双簧”的南方人给骗了。这对你的打击太大了：一分一厘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呀，何况自小失去父母后就流浪社会被诩为见多识广的人怎么就“栽”了呢？痛苦、沮丧、愤怒、难堪扭曲了你苍老的脸，但你依然努力地挺起身躯迈着蹒跚的步履，想方设法继续经营。几年过去，你给爸爸买来自行车，给妈妈买了手表和缝纫机，给我则用上好的枇杷木打制了一张漂亮的写字台，并托人从省城买回一个带轮子的旅行箱和一只精美的闹钟——这在当时那个闭塞落后的小村庄引起了怎样的轰动和羡慕啊！

当我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你曾好奇的半导体、一大包红糖和蛇胆川贝液出现在你面前，你已进入生命的倒计时。望着你已变形的瘪瘪的脸颊、深陷的眼窝，我扑过去大叫一声“爷爷”，泪水便汹涌而下。你散淡的目光闪过一丝亮光，虚弱地挤出一缕微笑，嘴唇艰难地嚅动着，终未能发出声音……

曾是一座高山、一堵厚墙的你啊，即就是拄着拐杖固执地追望渐行渐远的我身影时，也如雕塑般顽强伫立在风中的你啊，就这样永远地倒下了。我们不是约定好等我长大挣钱了要带你乘飞机、登天安门城楼、回你老家看看的吗？我们憧憬的桃香满园也即将实现，一起栽下的那些桃树已挂上毛绒绒的小果；我们共同喜爱的《红楼梦》的探讨也还远远没有结束啊！

记忆之舟芳草萋萋，而我只有在心中一遍遍地呼唤：爷爷，我永远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