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烦恼里仰望幸福

□文/红霞

当周推开编辑部的门，怯怯地走进来递给我两张手写稿纸并告诉我她是来投稿时，我本能中露出的吃惊就像中年妇女脸上的鱼尾纹一样，再怎么遮掩都于事无补。

年近不惑的周是我们物业公司的一位清扫工，八年前我们两家曾在同一栋平房里住过半年。她告诉我经常不写字，拿起笔手都不听使唤，这篇稿子是她昨晚抄了四五遍才抄起来的。临走时，周叮嘱我一定要仔细看看。

好奇心瞬间被调动起来了，我猜不出周能推荐给我们一篇什么样的文章。八年前仲夏的平房院子里，皮肤黝黑体态臃肿，经常穿一件大花棉绸睡裙的周，总喜欢拿个小木凳坐在院子边择菜，灰旧失色的胸衣带子常松松垮垮地暴露在肩头。她坐在院子里端个大碗边吃饭边大嗓门数落老公的形象，给整个院子里的人留下了太多的集体记忆。

我端详起手里的稿纸，穿过周潦杂的笔迹，跳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醍醐灌顶的标题——《站在烦恼里仰望幸福》。单看这标题，就有一种鞭辟入里的清爽，恰似在密不透风的夏日突然迎面拂来一阵清凉的微风，顿时能在混沌中开启人的悟性。这是某期刊上的一篇卷首语。当这篇澄明细腻的文章，通过周这样一位看上去有些粗糙的女人传递过来时，它带给我的，就不单单是这篇文章本身蕴含的意味了。

我们总是习惯于给别人贴上标签。小时候看电影，银幕上出现一个新人物，总是先要问：“他是好人坏人？”如果是好人，怎么看都顺眼，要是坏人，不偷都像贼。曾几何时，我们这个民族所经历的集体“贴标签”行为，给整个国家和人民造成了多么深重的灾难？可是直到如今，我们仍然习惯于想当然地用自己所谓的人生经验，自以为是地给人和人之间划出一道道界限来。在我看来，周这样一位看上去有些俗气的女人，能有阅读习惯已经很让人意外，怎么还会有投稿的雅兴？更想不到的是，周欣赏的，竟然是这类隽永的小品文。

在环卫岗位上风吹日晒忙碌了一天的周，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忙乎完所有的家务，开始坐到桌前，用白天握扫把的手，握起笔抄写“人生的烦恼是自找的。不是烦恼离不开你，而是你撇不下它……”时，这些澄澈明净的句子，一定是给她的心灵带来了顿悟与共鸣。周并不知道，现代办公条件下，我们早已用不着这么辛苦地手工抄写。但这一遍又一遍的抄写中，又融进了周多少的敬畏与期盼？谁说简单粗糙的外表下不能包裹一颗细腻敏感的心？烦恼丛生卑微琐碎的日子里，人人都应该有精神超脱的权利啊。人总是这样，当世俗物欲不断吞噬生命的尊严和人性的芬芳时，本来同为草芥一族，同为在卑微庸碌中寻求生命尊严与精神救赎的底层小人物，只要自己在某一个方面略略比别人胜出一筹，就要不失时机地居高临下一回。我和她之间，到底谁比谁更俗气？

我不知道刚刚见到周时我流露出的吃惊，会不会伤害到她。此时此刻，凝望着周留下的这篇文章，我对她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人是敏感的生灵，有时候也许仅仅只是一句话的点拨，就会成为另外一个人精神的拐点，甚至是某种命运的转折，没有人会怀疑心态的力量。我想我会及时地把周推荐的这篇文章在我们的报纸上编发，让它带给更多的人心灵导航。“人类凭借着自己的聪明划出了一道道界限，最后又凭着爱，把它们全部推倒。”——蓦地想起了歌德的这段话。

当周推荐的这篇文章见报时，我一定会郑重地注明：本文由读者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