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脆弱
□文/吴群
十年前,我刚上班不久,有朋友问我:“有病人死在你班上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于是他继续问道:“那你哭了吗?”“我为什么要哭?”看到他的表情,我知道显然这个答案让他失望了,我想在他觉得刚出校门的我至少还没有勇气去适应生命的脆弱,没有胆量去面对无情的死亡,可是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
十年后,这次我却哭了!26岁,阳光的男孩,重症肌无力,死于呼吸衰竭。
第一次接触这个病人是在夜班,在交接病情之后,同事又特别叮嘱了一句:“他很年轻。”在我的印象里,科室最年轻的患者大多也50岁了,推门进去颇感意外,拿起他的病历越过看护理记录,直接先看首页——1984年。我端着注射器去床边时他体温已经39.5℃,“这个针疼吗?”男孩略带紧张地问。“不疼。”我简单地回答着。“一点都不疼吗?”“嗯,怎么了?”我疑惑这个问题显然应该是小孩子问的,他吸着氧气继续说着:“我的意思是,如果有点疼的话那我先换个造型。”我被他的话逗乐了:“那就先换造型吧,针扎肉里多少还是有点疼的。”当他吃力地翻好身,揭开被子时,我愣了,他的双腿发育只有十来岁孩子的样子,严重挛缩畸形,这个被疾病困扰多年的男孩和他刚才的语气极不相符,我不知道他是何来的幽默。不多久,他的妈妈来护士站对我说:“护士,打扰了,他不肯喝水,怎么劝都不听,麻烦你……一会别说我来叫你了。”几分钟后,我去病房拿起半壶水摇了摇问妈妈:“怎么没水了,那不行,你拿上杯子去护士站接吧。”顺势又把冰袋包好夹到男孩的腋下,开玩笑地对他说:“夹个冰棍,一会烧就退了。”不一会妈妈来护士站说他想用面罩吸氧,能否帮忙把鼻塞那个换下来,再一会妈妈又来说他还是觉得以前的那个好想换回去,接着复测体温,协助翻身……就这样,我每一次出病房没多久,他的妈妈就专程过来对我说:“实在不好意思,谢谢了。”一个夜班不知道去他病房多少次。
休息后再上班时,他已经被移到抢救室了,比前两天明显加重,衰竭、费力地喘息着,痰液却无力咳出,随时有窒息的危险。病房很静,偶尔会听见监护仪器的响声,敏感的我们自然不能放松。在我给他缓慢推药时,坐在床边搂着他的妈妈对我说:“今天你上班了,那晚辛苦了,你坐着慢慢推药,我起来。”不容我说就把凳子挪过来让我坐下,我看着男孩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天花板,随着他的急促喘息,轻轻地却一直未停地喊着“妈妈妈妈”,我对妈妈说:“还是你坐这里搂着他。”这时,妈妈的眼里浸满了泪水,坐到床边搂着孩子不停地说“妈妈在”,孩子的头慢慢靠到母亲肩上,这一刻我觉得鼻子酸酸的。不久,孩子的病情更重了,气管插管,能用的仪器几乎都上了。
午夜接班时,他依旧是重点,进病房时,母亲仍旧是那样靠在床边一只手搂着男孩,另一只手轻轻地捋着他的头发,眼泪无声地流着,慢慢地说着:“妈妈在,妈妈在。”那床被子在男孩瘦弱的身体上显得无比厚重,各种仪器把这对母子包围着,偶尔发出的响声显得刺耳无情。把各种管道放置妥当后,母亲冲我点点头,我拍了拍她的肩,此时无语。这一夜,8个小时,很漫长。我也是一遍一遍出入病房,和值班医生一起处理突来的变化。天快亮时,男孩似乎意识到什么,一改往常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妈妈说:“你想爸爸了,好,咱们给爸爸打电话。”电话拨通时,母亲说:“你抓紧过来吧,咱儿子想你了,再把孩子最爱喝的酸奶带过来。”我不知道那杯酸奶此时对男孩有什么意义,可是这一刻,我泪如雨下!
下班后,我路过抢救室时又开始新一轮的抢救了,看了一眼监护仪,各种数字在下降,不忍再看下去。回家却睡不着,想着这几天男孩的母亲,想着她渴求的眼神、无声的眼泪,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那种心情,因为我也是母亲。后来听同事说男孩是中午走的,最后一刻神智都是清楚的,当天上班的每一个人都哭了。同事给我说的时候哽咽着,我知道只有母亲能理解这种说不出来的痛。
这是我和母亲的对话:
“阿姨,过来了,事情都办完了?”
“哦,我今天给孩子结账?”
“您也别太难受了,他的病谁也没有办法,您尽心了”
“是啊,都是当妈的”
“您要保重身体,天气冷了”
“谢谢你们,尤其是孩子最后几天,你们都很照顾他,我记在心里,这是阿姨的电话,以后有用得着阿姨的地方,只管说,至少阿姨能跑个腿。”
许久,我看了看电话号码,把它丢了,我知道这是一个伤疤,隐隐作痛却不会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