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地主

□文/李敬达

这是“十年动乱”时期发生的一件事。

为贯彻“抓革命促生产”的最高指示，杨家庄革委会决定下午不出工开批斗地主富农大会。会场在村口涝池旁边，正是三九隆冬，涝池都结了厚厚的冰。下午三点多，好不容易把各家的代表都吆喝齐了，让四五个地主富农站在前面后，批斗会就开始了。首先是革委会张主任的开场白，然后是由造反派或在旧社会受了苦的贫下中农进行控诉。

“还是我先打第一炮！”孙志宽大步流星地走到会场前，放开嗓门大喊一声：“最高指示！”他要引用的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但他和村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在引用“最高指示”时都不用原文，而是按自己的理解随意发挥，“阶级斗争一抓，贫下中农就牛皮哄哄，地主富农就给咱一个劲骚情！”他走到地主杨茂忠的背后，把杨茂忠的脚后跟踢了一下，说：“站好站好，把头再往下低，我今天批斗的就是你！”杨茂忠顺从地低下了头，孙志宽就面向大家，扯着嗓子，唾沫星子乱溅地批斗开了：“我给狗日的杨茂忠当了成十年长工，大家猜他为何看不上别的长工，单单看上了我？就因为我饭量大，能咥么！都说地主舍不得给长工吃，这明明是胡说么！不给长工吃饱吃好，长工哪来的劲干活呢！能吃就能干，不能吃就干不动，杨茂忠精着呢！越到农忙，活越重，杨茂忠就给我吃得越好！每年割麦那几天，天还没亮，就塞给我几个大白蒸馍，让我起来跟他割麦呢！除了过年，谁家能吃大白蒸馍？我还没走到他家地里，就把几个大白蒸馍解决了！他饭量小，连两个都解决不了！中午到吃饭时不让回家——咱也不能怪人家，龙口夺食呢么！到吃饭的时候，他老婆就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瓦罐来了，你猜瓦罐里面是啥饭？全是猪肉饺子！大瓦罐肯定是我的，那瓦罐有这么大，”他用两只手比划着，“里面能装一百多个饺子，一个饺子有这么大，”他又张开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我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百多个饺子解决了！”说到这里，他使劲把又红又肿的眼睛往大睁了睁（他一家人都有眼病，十几年了也没钱看），得意地把会场的小伙子们扫来扫去，“你们谁有我的饭量大，站起来让我看看！那么大的饺子，别说一百多个，就是五十个，把你们都能撑死！”会场一片笑声和啧啧赞叹声，连地主杨茂忠也忍不住笑起来了。杨茂忠还趁机扭过头看了一眼孙志宽，发现孙志宽不知是冷还是激动，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连忙说：“鼻鼻鼻，快擦快擦！”孙志宽没有擦，使劲一吸，全吸到了肚里，大家又是一片笑声。革委会张主任一看这情景，连忙站起身子振臂高呼：“打倒地主杨茂忠！”但随他喊口号的除几个造反派外，没有什么人。孙志宽接着又批斗：“一百多个饺子一吃，我浑身都是力气，把芟子使劲抡起来，‘嚓’的一下一庹多宽的麦子就应声而倒……杨茂忠看我这么能干，怕我走，又是加工钱，又是张罗给我找媳妇，这是给我施美人计么？！”孙志宽说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杨茂忠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说：“烂眼边子女人，还能算得上美人！”孙志宽连忙说：“我的眼病就是她给传染的！”“哎哎——我说掌柜的，没眼病的女人多的是，你当时咋不找呢？”孙志宽的老婆这时忽地从人群中站了起来，脸微红着发了声，“我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不弹嫌你，你倒弹嫌起我来了！真是猪笑老鸹黑呢！”会场里又是一片笑声……

革委会张主任觉得批斗会开得不很成功，没有收到震慑教育地主富农的作用。晚上，他匆匆地扒了两口饭，就要去给杨茂忠单独训话。他走进杨茂忠家院子，却听杨茂忠在房里大声说：“这是你硬要到我家里吃饭，不是我给你骚情。我家吃的包谷糁，你能吃几碗就几碗，但绝不是我拉拢你这贫协主席！”又听孙志宽嘿嘿笑了两声说：“今下午我不先上去说你不行么，要不那些造反派还不知咋收拾你哩。你放心，你的大恩大德我死都忘不了！”张主任顿时气炸了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