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想娘
□张鸽子
我在这个初春的夜里辗转反侧,窗半开,空气微寒。一颗心,想娘了。
我是我娘的第一个孩子,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我的出生让我娘完成了从富户人家的掌上明珠到穷家小院里的小媳妇的角色转换。我娘在一天的忙碌之后,常抱着襁褓中的我坐在那棵泡桐树下,树上开满了浅紫色的桐花儿,像鼓着腮帮吹起的长喇叭。我娘来这里不是看花,她看的是对面商店里那个漂亮姑娘,柳眉细眼,白净的很。我娘就一遍遍对着我念叨:“就照着这个样儿长吧,娘喜欢。”
我自然是不理会她的,我一路蜕变着,长成了我自己喜欢的样子。某一日对着镜子,我看着眼前这个长发披肩,云淡风轻的女子,忽然想起我娘描述过的那个画面。时光流转,我到底还是按着娘的心意来了,只是,我出落得并不让她省心,我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疯癫,白白辜负了这副安静的皮囊。
我求学,路漫漫。翻沟越岭,道路泥泞。暮色里归家,她在村头守望,静默成米开朗基罗手下的雕像。我叛逆,她训斥,我顶撞。离家出走,生无可恋,如孤魂游荡。她含着眼泪独自走夜路寻我,无助到绝望。我爱闹,她爱静,我轻浅,她沉重,我们母女,真是天生的眼不对睛。
倘若我不是我娘的孩子,她必是厌极了我的。然而她并不能选择,就这样被我生生缠上了,大半生为我劳心费神,自作主张为我掌舵人生,也不计较招来我心底的愤懑。过去的几年里,我时常和她意见相左,气急败坏地冲她大呼小叫,也不知道她心里怎样酸楚地感受着。然而吵到最后,我的坚持终于作罢,败在她合情合理的义正言辞里,瞬间感觉自己是多么荒诞至极。
我不知道该不该怨她,为我大包大揽地操心,恨不能将我一生中所有的风雨坎坷、痛苦悲凉,她都替我去扛。于是我长成了今天这副不谙世事、没心没肺的模样,她又为我牵肠挂肚地担忧。然而她已老去,霜染华发,力不能及,当我一次次不合时宜地表露我的率真性情,她的眼睛里,闪过爱莫能助的愁。我不知道,她的心里还有谁,让她放心将我托付?我其实是无比感激她的,如果说前世她欠了我的,那也早已还清,余下的深情,是我今世欠了她,我宁愿相信这轮回,让我可以生生世世纠缠她。
我一直耽耽于她的不善言辞和情感上的看似木讷,却忽略了她心里也有排山倒海的柔情和繁花盛开的烂漫。她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深夜里踩着缝纫机为我缝衣裙,点缀了梦一般的洁白流苏。她在暖洋洋的午后,坐在冬日的院子里,梳子上蘸了头油,把我枯黄的头发一根根梳理,再绾上漂亮的发髻。关于童年,我才有这五彩斑斓的记忆。
到现在夜深人静,想她的多半生,越想越懂了她。原来我的半夜不睡,一个字一个字,昏天黑地敲打,正如她灯下为着一家老小做女红,执着写满脸颊。我看见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会打心眼儿里往外疼,看见饥寒交迫的老人沿街乞讨会打心眼儿里往外难过,还以为自己是天生的慈悲心,细想这其实是来自我娘的遗传。她把她的善良豁达、纯良敦厚以及好人缘都遗传给我了,所谓天生禀性,原来都有根而生。
好也罢,坏也罢,喜也罢,忧也罢,我今生的一切都是一棵树上开出的繁花。花若离枝徒悲伤,我便这样厚颜地赖在你的枝头吧,娘啊娘,原来今生我和你的相遇,便是我前世古灯青衣、在佛前苦求的那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