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水车驶过之后

叶广岑

三十年前，我还是扎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儿。那天，我在北京东直门大街上瞎遛弯，心里很懊恼，是为了腿上这条妈让穿的新裤子。我原想是穿那条旧花裙子的。

身后开来一辆洒水车，喷着两道硕大的水柱，亮着一道弯弯的彩虹。车里有一个人，一边啷当啷当地拉着挂在车前的铜铃，一边招呼行人往边儿上靠。那人一脸的油汗，和铜铃一样在太阳底下挺晃眼。人们纷纷避让，我没动，挺着肚子站在马路沿儿下头，一门心思迎着右边这个水柱。一图凉快好玩，二图回家脱了裤子换裙子……

洒水车开到我跟前了，轮子依旧缓缓地转，铃铛依旧当当地响，只是喷出的水呼一下缩了一大载儿，等超过我去，又哗啦一下伸长了。我身上一点儿没湿。裤子自然是换不下去了，只好快快地、小心地沿湿漉漉的地面朝前走。走几步回头看，偏偏我刚站过的地方是块干干的凹。于是，突然间我觉得了自己的存在，觉得了自己的了不起。连庞大的洒水车也不敢忽视我这个小丫头呢。

去年，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奔西安饭庄去赴宴。行至东大街，忽见周围人一脸惊惶，纷纷往店铺里钻，正疑惑是否要刮龙卷风，劈头盖脸已是一身泥水了。抬脸看，是儿时便熟悉的蓝白相间的洒水车……衣服变成了大写意水墨画，浓淡错落，自然抽象象，有鬼爷神工之妙，当下便很有些恼。看前后左右，穿此类图案者甚多，并无人骂娘，似乎早已经惯了，也只得心安理得地走进大饭店。那日，酒席是十分的丰盛，先生女士亦是十分的风雅，我看看自己，颇象一只刚从动物园偷跑出来的金钱豹，实有些不伦不类。不自在中，想起几时东直门大街上那美好的一幕，想：这保存了三十年的良好感觉，莫非只是一个小姑娘的浪漫遐想？抑或是今非昔比？又想，在东大街上开洒水车的司机也难。近年来，人口成亿数膨涨，东大街人群如蚁，让他躲谁去？无奈只好咬着牙硬喷了。环境卫生毕竟是大事，纵然印出几件“大写意”来，也决无大惊小怪的道理。

只可惜，洒水车上那个闪光的铜铃铛不知几时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