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边拾遗

李文举

包东西的旧报纸，虫蛀尘封的破书，过时变黄的印刷品，妻收捡了一大篮，送到灶间作引火之物。我顿生怜惜之念。自告奋勇，一边生火，一边翻阅。这平日躲在床下或墙角的烂污之物，看也不看一眼，即将化为灰烬，越看，越觉着有味，人生百态，世说新语，历史大观，醒世睿语，跳跃入眼帘，它藏着一个世界。此时却象一位将要谢世的老人，罄尽生前所有，洒向人间都是爱。

苏轼的《初春》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然而毛西河作反诘之语：春江水暖，为何光鸭知，难道鹅不知么？真是妄谈。可是毛公忽略了这是一首题画诗，惠崇和尚的这幅画，本就是一幅《鸭戏图》，况这首诗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在于揭示一个“实践者先知先觉”的哲理。

实践出真知，是一句至理名言，但实践得深与浅，详与略，现象与本质等等，非每个实践者所能把握得住。北宋哲学家邵雍作客商州，一日与商州令章悖议论洛阳牡丹之盛。章悖豪俊自许，议论纵横，不把邵雍放在眼里。商州太守赵郎中说：“邵先生是洛阳人，对牡丹知之最详，听他说说。”邵雍道：“洛阳人以见根拨而知花高下者，知花之上也；见枝叶而知高下者，知花之次也；见蓓蕾而知高下者，知花之下也。如章公所说，乃知花之下也。”章默然惭服。

真是破纸篓内藏珍珠，灶火门前有乾坤，于是赶快翻看下去。

著名画家吴冠中把自己有疵点的作品撕掉，以免贻误后人，也影响自己的声誉，表明了一个艺术家的自信心与社会责任感，本文的题目叫《吴冠中撕画》。不丹国王吉格梅·辛格·旺楚克住小木屋乘老号车，带头削减个人行政开支，作为国内率先倡廉反腐措施之一。小木屋内分两间，地方狭窄，只能供国王一人使用。冯玉祥对不遵守时间的人深恶痛绝，写一副对联送与汪精卫：“一桌子点心，半桌子水果，哪知民间疾苦；两点钟开会，四点钟到齐，岂是革命精神。”画出了一副混官嘴脸。

我平素喜联对，见冯公此联，在胡乱翻捡中又发现几副工稳贴切之联。.1991年云南昆明举办第三届中国艺术节，春城街头张一幅巨联为：“艳阳高照，五十六只百灵欢集云岭；大地生辉，二十五番花信舞荡春城。”京剧表演艺术家关肃霜病故，有一幅悼联是：“梨园典范白雪阳春竟失蒹葭伤雨露；梅影风姿高山流水立期桃李续芳菲。”杨翰端出一本杂文集，系处女之作，封面印有一副对联曰：“世界原本很大，何不由此窥一隅：文苑永不寂寞，喜看新星跃中天。”

“哎呀，火还未烧着，你怎么还在看。”妻一把抢过来，硬是塞进灶膛。我忙抽出来道：“你看，这上边还有你们女人的定律：对男人一知半解的女人，最后作了男人的妻子；对男人什么都了解的女人，最后作了老处女。”

袁枚说：“书非借不能读也。”我想，书非焚不能读，稍纵成灰，内容不再，逼迫硬读，或抄或剪，得以留存。若失去后再追悔，追悔之痛，是人类最古老、最深邃的痛苦。非独书为然，天下事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