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误读
田长山
人来疯
这个词组从字面上讲就很有意思:你看,人一来就发疯!而人没有来时,他倒很正常,好象是一种病态心理与病态行为。人来疯,一般是批评小孩和青少年的,指责他们在客人面前不够尊重,有些过分地活跃,话多,行为缺分寸,没深浅,有失体面。所以乡亲们就说这样的人就“疯”,就不正常。往深处想,觉得这个词有很悲哀的色彩。一个村子天地狭小,很封闭,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多人,熟悉他们有如熟悉自己,天长日久,总会让人感到枯燥,没有意思。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位陌生人,而且走进自己的家,首先敏感的小孩子,他们当然兴奋,当然活跃,甚至会在人面前表现自己的一点长处,譬如会唱歌会画画,会翻跟斗,会打趔子。这恰恰是人的天性。但是,大人不悦了,怎么能这样呢?于是,你就人来疯。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关中的理学色彩太浓重,那种非礼勿动非礼勿视的教化太厉害,表现一点人的天性中的东西,也要赶紧象打棉花尖一样掐掉,生怕你疯长了。鲁迅先生说过很痛心的话,大意是中国的教育,就是要把孩子培育成一脸“死相”,象是养在笼子里的鸟儿,一旦有一曰放了出去,既不能叫,也不能飞,那将是何等的悲哀!和一切的词一样,这个词可以泛化,也用来批评成年人。但是批评成年人若用了这个词,那就严重,用今天的话说,那就是你这个人怎么老不成熟呢,老不长进呢,你简直就没有希望!这个词现在还活在乡亲们的口头上,但是已不如从前那样凌厉若冰霜,透出要塑造你成为某种“乖娃”的迫切要求。现在是独生子女多,宠孩子惯孩子,小霸王、小皇帝、人王,在农村也不鲜见,似乎又走到一个极端。当然,这个时候,乡亲也会说:“富汉惯骡马,穷汉惯娃娃”,我们现在还穷,那么我们就惯娃娃吧!
吃人贼
我的祖父,脾气暴如火,心肠软如绵。他在世时是清末民初。他把那些坐馆教书的私塾先生,统统叫做“吃人贼”。这很不准确,但反映出一个古板的、传统的关中农民对脑力劳动者的认识。他并不认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天经地义,他很像是农民起义的基本而朴素的群众。他认为只有黑水汗流自己劳动自己吃,才是人,而不是吃人。依他的观点,现在一切白领都是吃人贼,只有蓝领没吃人。“七十二行,庄稼汉为王”,心理的深层次上,他认同自己的生存和生活方式,面对农业以外的种种劳动表示鄙弃。他在善良中表现愚昧。现在“吃人贼”这个词,虽说意义已不如我的祖父那样狭隘,但顽强地活在乡亲们的口头。如果有一位乡党,跟人打交道老是占别人的便宜,是吃人贼;如果大小有那么一点权力,勒刻乡亲,索要贿赂,乡亲们当面不说,背后就说某某人是吃人贼;如果公家的干部,行为不端,吃官饭放私骆驼,欺压良善,根本不顾及群众死活,乡亲也会很气愤地说,这崽娃子是个吃人贼!“吃人”,当然不是那种绿林匪盗拿人的心肝下酒,而是指对别人的一种剥夺,残酷无情,只认利益金钱,侵占别人也如贼盗一样心黑手毒。现在,农村的吃喝之风也甚炽,为办事送礼行贿之事也不鲜见,见怪不怪,好象是民间的道德法庭也已经失去效力。其实不然,凡吃人者,乡亲们在心里,还是说某人是吃人贼,只是不明说,私下里或心里并没有麻木。日前在陕北听到一个故事,说是一位老农拉驴上集,身上只装了二十块钱。不小心让驴吃了人家的菜,人家罚款十元;走着走着,驴又吃了人家的庄稼,又被罚了十块。不料驴又吃了人家的果树,又要罚款。老乡不禁发火,一边打驴一边骂:“你当你是谁?嗯?你当你是人家那些子干部,可以走到哪吃到哪,嗯,你当你是谁……”如果是“文革”,这就是“恶攻罪”,无可逃避。但是,老百姓对于腐败行为的深恶痛绝不是溢於言表么?这比我的乡亲们的激愤之语,要艺术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