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佛(散文)
文/黄朴
十年前的一个夏季,夜沉闷得凄惶,商州山村的一点亮光却顽强地闪耀着,在那片不大的光晕里,一个朴实的农妇紧张地忙碌着,灶房里滚着浓烟,她呛得连连咳嗽,不时到清凉的夜里喘一口气,黑夜融入了暗夜,天上闪烁着晶亮的星,如无数慈祥的眼,怜悯地注视着灯光里的人。
灯光熄灭的时候,山村又陷入了一派的孤寂,万物都入了睡乡,她挎了一个竹篮,竹篮上紧紧地捂着头巾,在她身旁行走着一个苦涩的少年,两个人影抖抖索索地爬上了屋后的山道。穿行在荆棘丛生的山林里。
山矮下去了,又一座峻岭踩在了脚下,她们终于爬上了一座孤独的高山,山顶上怪石林立,如奔走的熊,如斗角的兽,如狂啸的狼,崖石发出尖利鸣声,宛若无数动物的嘶咬。少年惊恐地依在她的身边,她没有说话,右手抖颤地抓住竹篮,左手将少年紧紧揽在怀里。天突兀地很冷,黑风在林立的怪石间穿行,她的衣衫旗帜一样随风而舞,少年紧紧抓住母亲,他触着了母亲冰冷的肌肤,他一根一根地扯着母亲身上的荆棘,他感到了许多血。风依然坚决地鸣叫着,他的头钻进母亲温暖的怀里,渐渐他回到了贫瘠的校园,看见了摇曳着煤油灯弱光的教室,他终于寻觅了一个梯子,攀上了浩渺的碧空,他摘下了几颗星,这美丽的花儿闪着温馨的光泽,他要把这美好的心一样的花儿献给母亲,他长途跋涉着去寻觅在风雨里劳作的娘。
似乎走过了无数的路,十六岁从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啊,采蜜的蜂儿在脚前舞蹈,麻雀饶舌地飞落眉头,喜鹊在头顶预言着未来,一只生着树枝样的鹿角横在眼前,手摸着那耸耸的精灵,鹿却带着一身的香气钻入了蛛网一样的路里。呵,那是母亲,毒辣的阳光里,淋淋的阴雨里,丛生的荆棘里,陡峭的山路里,他看见母亲牵着自己,永不疲倦地走着。他偷偷拾起母亲盈着汗水的脚印,他要小心翼翼珍惜这些大地的音符,将他们珍藏在书里。但恍恍惚惚地母亲又走远了,云去了,雨也去了,毒毒的阳光躲开了,凉爽的月光铺满了山坡。他迈开大步,要去追赶母亲时,却意外地踢倒了篮子,雪白的馒头滚下了山崖。
他感觉脚生疼生疼的,叫了几声妈,却见母亲猫一样地找着什么,他想站起来。但身子不听使唤,便双眼枯涩,又悠悠地寻找星星去了。
母亲终于回来了。母亲摇醒他的时候,他正在采摘一颗星星。风停止了呼啸,他看见母亲疲惫地伏在青石上,手里紧紧抓着那个竹篮,他急切地抱住母亲说,妈,你到那里去了呢!母亲的身上湿淋淋的,汗浸透了她的衣服,她喘着粗气说,人心要诚啊!
观音山上响起了剧烈的爆竹声。这声音炸醒了寂寞的山林,鸟儿们过早地起床了,纷纷地叫起来,炮声传出了极远。我站在这高大的山顶,看着远处朦胧的雾,母亲已把供品摆在了菩萨的面前,烧着了香表,虔诚地跪在地上。天已大亮了,观音山一派肃穆。我跪在母亲身边,观音慈祥地看着我们,我悄悄抬起头,大胆地看菩萨的形容,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心灵,啊,她多像慈祥良善的母亲,而母亲又多像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啊,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着,观音似乎露出悲天悯人的笑意,母亲全身伏在地上,喃喃地祈祷着,末了,她从被撕扯得丝丝缕缕的衣服里,取出一个千包万裹的纸包,她将满浸着汗水的钱送进了布施箱里。我扶母亲站了起来,那一刻,她的脸上焕发出一丝激动的潮红。
竹篮空了,母亲已不能很好地行走了。她一直说腿疼。我们是四肢着地从观音山上爬下来的。站到谷底,母亲在一块石上歇息,我采了一些野果,再看那山,笔直地插入晴空,四面是陡峭的山崖,在山的顶端,卧了一座方圆闻名的观音庙。
我无法想像母亲是怎样从这笔直的山崖下爬上去的。当我在睡梦中将供品踢翻时,母亲摸黑在山崖下寻到了馒头,而她的腿却无情地摔断了。
一个月后,我也要到远方上学了。她拄双拐到路上送我,我说,妈,这都是您心诚上观音山的结果,菩萨保佑我们呢!母亲苦涩地笑了。她在冷风中摆着手,一支拐杖支着她瘦弱的身体,我的泪便流出来了。
自此,每到庙宇里,看见观音我总要虔诚地跪下去,口中喃喃地说,母亲啊!泪眼婆挲中,我又看见了母亲拄着双拐,挺立在家乡那张望的路口,风雨中一只呼喊的手不停地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