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孔　明

有位朋友不怀好意地恭维我：孔明先生，你真是生不逢时呀，如果你早出生两千五百年，那么我想中国的圣人也许不会是坐个破牛车周游列国的孔老二，至少你会胜过正人君子柳下惠吧？如果你不误入歧途，那么你就不会端上穷酸文人的饭碗，为了乞丐文学，早晚疲于奔命吧？如果你的创作始于拨乱反正时代，那么说不定你早一举成名天下知，连洋人也要另眼看待了；如果……

一系列的“如果”，令我汗颜，令我惶恐，更令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忍不住也要以牙还牙了。如果你马上闭嘴，那么我请你去吃烤鸭，坐飞机去北京全聚德也行；如果你今日不来访，那么我会写一篇也许留芳百世的文章，或者帮助我老婆收拾一下屋子，或者我们一家三口去游山玩水，如果……

朋友不甘示弱，打断了我的“如果”，反唇讥道：如果我今日帮我老婆拾屋子，那么谁来用无聊的话帮助你消磨这无聊的半日？如果造访你的，不是我这高尚之士，而是卑鄙的家伙，你也许被引诱到不该去的地方犯下了不该犯的错误。如果我不来让你扫兴，那么不论你干什么，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也常说，人生有失就有得，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你也用不着“如果”请我去北京吃烤鸭，一来我不奢望，二来如果行程中有个三长两短，我老婆就要守寡，这太绝情了吧？当然，如果你请我去西安烤鸭店，那么让我来掏出租汽车费，你看如何？

和朋友去烤鸭店吃饱喝足后，我忽然觉得这“如果”里颇有玩味处。有些“如果”令人悔恨。比如许多囚犯就常感慨“如果当年我不失手杀人，那么现在我已娶妻生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吧？这悔恨可以警醒后来人。有些“如果”令人扼腕叹息。如果当年我不坐失良机，和我结婚的会是另一个女孩子。十几年弹指一挥间，焉知和她结婚是祸或是福？美好的愿望于一闪念间消失，人只有用“如果”去追悔了。未必对自己的灵魂不是一种安慰，但是人生在世还是以少些这类“如果”为上上策。有些“如果”只要付诸行动，就会立马变为现实。如果我在反驳朋友时不顺口说出“烤鸭”二字，那么我们就不会坐在烤鸭店里大享口福了。

烤鸭没有把我们“烤哑”，反而让我们揪住了“如果”的话兴，用“如果”继续抬杠。我对朋友说：如果共和国一建立就确定计划生育为基本国策，就不会有你我，你排行老八，我排行老三，都被“计划”了，你不会坐在政府机关里吊儿浪当，我也不会天天给你上课。老弟呀，计划生育晚实行了20多年，对你我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对人类来说却得不偿失了。

朋友接住话头讽刺我：想不到你还“先天下之忧而忧”呢！你也不想一想，如果共和国一建立就一夫一妻一个娃，那么像你这样的高才到哪儿去找呢？还是面对现实，既来之则安之吧。我倒是替你担心，当年你如果出生在地富反坏右家庭，那么我敢和你打赌，你的童年绝对不会有快乐，你将忍看父母被揪斗，你将不得不高风亮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果你自尊又无力反抗，要么你会背叛家庭，可背叛了谁又承认你？要么你会得精神分裂症，要么哼！你自己替你去设想吧！

我笑道：如果我出身在大右派家庭，那么我现在就不可能和你在一起胡吹冒撂。那一段辛酸的往事已成为我写作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更重要的是我的家运中兴，我从地狱又回到了天上，不敢说呼风唤雨，至少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呀！

朋友突然哑了，我也哑了。我恍然大悟：他的父亲当年就是右派呀！我悲从中来，不知为他，还是为我。人生的路怎么走是自己的事，但出路在何方，却不是可以随意假设的。莫非“如果”里总有太多的无奈和所谓宿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