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迁
散文
□文/李阳波
父亲喝酒,紫红色的小木桌上有一盘炸花生仁儿,一盘炸小鱼儿。
我和女儿早已吃完了,不知妻子在屋檐下的灶台边还忙乎什么。女儿刚上一年级,长得很俏,梳一根狼尾巴吊得高高的。门缝忽闪着狗的眸光。女儿怕狗,不敢挪动。父亲看到了:“隔壁王爷爷家的狗,它不咬人。”说着他一口饮尽小盅里的酒,有些感慨:“哎,这狗真通人性,大概也知道这里马上就要搬迁,这些天它老是窜东家走西家的,比我们还忙。”
父亲住的这间老屋座落在小城城河的西岸边。虽说祖上传下来的房子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衰老破败,年年补修,毕竟还可以遮风挡雨。后墙开了小小一扇窗,白天若不是想读书写字呢,倒也用不着开灯。斗室的夜色,委实比别处降临得格外早,希图宁静时,倒也觉得大可人意。不过,对于早已不住这里的我来说,集卧室、餐厅、客厅乃至厨房于一身的老屋,永远给人一种潮潮润润暮色苍茫的沦落感。
今天下午,父亲一连打来两个电话,说明天就要搬出这间老屋了,要我带妻子和女儿去陪他住一晚。市政府要建安居工程,推土机已开到老屋脚下,他是最后搬迁的一批。
父亲仍在慢悠悠地独斟独饮,屋里荡出的一股股酒香,在我的鼻尖上跳了几下,才跳上黑夜里那悠远的蓝天。
“爸爸今晚您喝得太多了!”我说。
父亲举起桌上的酒瓶对着昏黄的灯光照了照。一只苍老而激动的手臂如悠荡着一面海,斑斓了老人多皱的脸。
“不多、不多……年轻那阵子,在吴架子街那烧酒房打酒时,曾一口气喝过两斤白酒呢。”父亲咂着嘴,“现在那里都建成了老高的漂亮的大楼房了,烧酒房也不知搬到哪里去哟。”说完枯涩的眼眶变得潮湿起来。
“爸爸别喝了,我帮您收拾收拾东西吧。”我不是怕他近七十的身子骨被酒伤,而是怕他打开那满盈的话匣子,连忙将他的话给打住。其实老屋里的主要东西早已让人搬到那新城暂住的房子里了。
父亲似乎没听见,又喝了好几盅酒。默然一阵,执意要我陪他出去走走。
一轮明月,高挂在天际之上,身后的大街上车水马龙,灯光流动。河对岸繁星闪烁,光彩耀眼。站在老屋外的小土堆上,父亲那有些浑浊的双眸,被右前方正在施工的一簇簇焊花点亮。
“听说这里要建小城第一楼,不知那高楼多高、多漂亮呵!”父亲声音很小,像是喃喃自语。
“是的,这里几年以后建起来的都是高楼,是小城最宏大的建筑。到时候,您在阳台上一边喝酒一边看小城的夜景,有多美呀!”我尽力宽慰他。
“好,好……就是……”父亲的眼又湿润了。就在这地方,就在这老屋里,当年他与母亲的幸福、希望、爱情的梦幻,从记忆中梳拢出清晰的轮廓。他说起话来有些哽咽了。
“不搬不行呵。”沉默片刻的父亲又叹嘘起来:“这里几十年来都是破破烂烂的,眼见周围的高楼都一个劲地往上冒,我们住在这里心头老是痒痒的,可今天真要搬迁,心里又真舍不得呀。不过,我们不搬迁新楼又怎么建得起来呢?”
回到老屋夜已深。父亲叫我们早点睡,说他要为老屋守一夜。我知道这老屋的最后一夜,要他睡是睡不着的,只好由他了。
妻子和女儿翻着身子,甜甜的鼾声漾来。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鸡和狗迫不及待地吆喝着,吆喝着摇摇晃晃的黎明。隔着窗帘的爸爸,独自坐在那紫色的小木桌边不停地抽着烟。他不时地打探着老屋里的一切,仿佛在收集着老屋往日的温馨,又像在搜寻着惆怅中的一丝安慰,一直到太阳升起,从老屋的那扇窗透进缕缕光辉。
这时,不知从哪家的收音机里飘来:“今天是三月一日,星期五,晴……”伴随着和煦的阳光,老屋脚下的推土机已经轰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