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小说 □文/刘殿学
我岳父从乡下来。来参加一位老部长的追悼会。
晚上,我陪我岳父到机关浴室去洗澡。
我岳父脱下衬衫,我发现他那瘦瘦的左胸脯上,一道道伤痕。我问岳父,那伤痕啥时留下的。
我岳父说,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九六九年秋天,公司车队接到一批拉货任务。我岳父和车队的十几名师傅,一起到刘家洼去拉红土。
那天,拉红土的车多,有许多车在排队。
中午,大家从食堂买来饭菜,旧报纸往地上一摊,围坐在一起吃。
忽然,孙大头大声对我岳父叫起来:
“刘东生,你不得了了!你这下可不得了了!你看看,你把碗顿在啥地方?”
我岳父一看,大魂就立即从天灵盖冒走了——碗底下报纸反面是幅领袖像。汤一洇,就显出来了,碗底正好在像的面部留下半个圆。岳父意识到这罪犯大了,吓得连忙扔开碗,用舌头将像面上的汤轻轻舔干。
孙大头还在叫不得了。
旁边有人就偷偷叫他小声点,别嚷出来。谁也不是故意的,知道报纸反面有图像,谁还把碗顿在上面?
孙大头不承认,红土也不装了,立即开车回去报告车队革委会领导。
革委会领导一听,这事不得了,不管无意有意,刘东生反革命分子无疑。当下就派人把我岳父绑回车队,收了他的车钥匙,把他关在车棚里,不让我岳父回家。
我岳父是个复员军人,是共产党救了他一家,到死也不会反对领袖。他说这话,已经没人能够相信。
我岳父无法表示自己对领袖的一片忠心。批斗会上,我岳父把小褂儿撕开,把几十枚领袖像章,一枚一枚往自己胸前的肉里别。别一个,喊一声毛主席万岁!别一个,喊一声毛主席万岁!十几枚像章别完了,鲜血从胸脯一直流到脚跟。
在场人,有的把脸转过去,有的小声哭起来。
那些一直在喊打倒刘东生的人,口号也不大响了。
主持批斗会的革委会主任,就是岳父的老战友。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嚯!一下站起来。“他妈的,世上有这样的反革命吗?嗯?开他妈的屁批斗会,散!都给我回去促生产!”
我岳父说完这段往事,用毛巾拭拭胸前的伤痕,眼也有些湿。说:“当时,若不是他站出来替我说句话,我早死在他前头了。今天,我一定要来送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