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绿色
散文 □文/丁肃清
小妹从北京寄来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我坐在父亲的病床前,为他读书的合影,这张合影,也就成了父子间最后的纪念。
那是在父亲生前,我和小妹分别从邢台和北京赶到他的身边看望他,我们不约而同地带给父亲的礼物,都是书。因为父亲平生酷爱读书,不过眼前的他,已经虚弱的不能读书了,每天靠十几瓶的静脉注射维持着生命。我带给父亲的,是我刚刚出版的一本散文集。我说:我给你读吧。在我轻轻的阅读中,父亲合着眼睛幸福地微笑着。
对父亲来说,小妹和我也是他感情世界里差别很大的两部书。小妹是家庭中宠爱的核心,而我让父亲读到的,却是他深深地愧疚。因为在他给了我一个生命和一个名字后,就远离我而去了,我在屈辱和孤独无援中顽强地生存着,这种屈辱和孤独无援造就了我强烈的个性和对人对事特殊的理解。我处世的基本点:不依赖任何人,不羡慕任何人,不嫉妒任何人,靠自己生存。
如果说父亲是一座山峰,我则是远离他的另一座山峰。而小妹却像是依附在父亲那座山峰怀抱中的一棵绿树,或一丛花朵。我庆幸融在小妹生活中的亲情和爱,同时我也感谢父亲的远离给了我的独立和坚定。
为了安慰父亲,我说,小妹在北京工作生活的还真是不错。当时父亲说话已经很困难,但他还是用发硬的舌头说了一句:她、不、如、你。
我能够理解父亲这句话的意义和说这句话的心情。多年父子成兄弟,也只有在父子之间,在男人与男人中间,能够彼此丈量其心的深度,能够默默地进行灵魂的对话。
小妹告诉我,她不喜欢她现在的名字,有一些俗气,她曾半开玩笑地让父亲给她改名。父亲说你要改就叫照青吧。没有做解释。这让小妹长时间地感到不解,她问我:为什么要叫照青呢?为什么父亲总喜欢这个青字呢?我只是笑笑,心想,自己去悟吧。
我还从来没有琢磨过父亲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肃清。不过,我和小妹不同,我十分喜欢我的名字。
再来到父亲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是永远地睡着了。
我见到他的时候,弟妹都在伤心地哭泣,我没有掉泪,我得感谢我的父亲,给了我从没有眼泪的坚强,记得小的时候受到了同伴们的欺负乃至殴打,即便是被打得头破血流,我会微笑着回答关心我的人:墙上面碰的。但此时此刻我没有掉泪的原由,并非我无感情于我的父亲,而是因为我看到父亲第一眼的感觉,是他带着慈祥的微笑,永远地睡着了……我突然想起父亲生前曾对我所吐的一句箴言:我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做成。
但他却是辛辛苦苦地做了一辈子。读书、工作、养儿育女。没有钱,没有大房子,没有让人敬畏的高位,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别人和他一样的年代,他十分满足。事过境迁,他的心境渐渐地发生了变化,感到了一种不平衡,虽然他没有去说。只是说“什么也没有做成”。相对于现代人富足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父亲只做了一件事——清贫。
尼采说:小贫即是福。小贫是生活的动力,驱动着像机器一样不停息的身心,向往着目标。父亲是太累了,该歇歇了,我想。
灵车行驶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我作为长子,伴随着父亲的这一段路程。遇到红灯,灵车停下来,耐心地等待……父亲生前是循规蹈矩地生活着,死后依然是循规蹈矩地等待着,我觉出躺在灵柩中的他,是那样的耐心。遇到拐弯,灵车缓缓地转向,就像父亲生前遇到困难,拐一个弯走过一样。遇到崎岖不平的小路,我好象觉得父亲习惯地接受着这种颠簸。父亲是千千万万平凡人中的一员,生与死,都享受着和千千万万平凡人一样的待遇。
窗外是一片片花黄叶绿的秋天。别人忙活着收获,他却精明地去休息了,永远地休息了。
这时候我突然掉泪了,泪如泉涌……我是为父亲幸福的、平凡的生和死而哭泣。
小妹寄来照片的同时,还附着信。她还在谈论父亲给她改名的事情,她说:“我终于悟出父亲生前为什么给我改了“照青”这个名字,他必定是想起了文天祥的那两句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也许小妹悟得对,也许“照青”还有别的含义,在我看来,父亲给小妹琢磨这个名字,还与我的名字有关。肃清,照青,他是不是希望,小妹也和我一样,做到自强自立?在父亲的感情里,儿女是父亲的手心和手背,在儿女的情感里,父亲是一条源源流长的大河。送走父亲后,我赴郑州参加一个小说研讨会,跨过黄河大桥的时候,伟大的黄河让我感动。我想,小妹和我,我们,是青青河边草,在大河的滋润中,把父亲的平凡,延续为一抹抹生命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