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棉祆

[北京]　张素玲　

有关童年最早的记忆，是在我三岁那年的冬天。也许是因为那一年我知道母亲有病在身，也许是因为那年的雪特别大。

早晨醒来，听到父亲已在叮叮当当地忙里忙外。我嚷着要起来，穿好衣服站在门口看着父亲扫雪。父亲脱下那件有些褪色的大棉袄，那是他人伍三年的唯一纪念品，披在我身上。忙完后又抱起我开始走街串巷。父亲是一村之长，大至村里的规划，小至邻里纠纷，一样也离不了他。我把头缩进大棉袄里，听着父亲的大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渐渐地进入梦乡。　

回到家里，父亲总是用那双大手捧起我的脸，边用嘴里哈出的热气暖和我的脸颊和鼻子边说：“别冻坏了我的乖女儿。”直到今天，我还仿佛感觉得到父亲的手留在我脸上的余温o

有时父亲开会到深夜，我就常常趴在他的怀里入睡。有一段日子，村子里常有狼咬死猪和羊的事。以往夜里每次经过羊圈的时候，我总是双臂搂紧父亲的脖子，大气也不敢喘。可是有一次对着漆黑的夜幕我突然来了勇气，松开紧搂着父亲的双手，跑到前面去引路。回到家父亲问我怎么胆子突然大了，我捂住心口，我的心快跳出喉咙了，说：“我怕狼咬你！”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的眼里闪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我喜欢在冬天里穿着父亲的大绵袄在雪地里跑。父亲说我摇摆得像只鹅，于是父亲就呱呱呱地学鹅叫，每次我都被逗得笑倒在雪地里。有时我还穿着父亲的大绵袄来一段京剧清唱，或者来一段杨子荣与栾平斗智。那时父亲总是演栾平，当我伸手开“枪”时，随着我“叭”的一声，父亲“中弹倒地”，样子维妙维肖。

在我刚踏入花季年龄的时候，父亲便常常给我讲母亲所受的病痛折磨。那时我盼望自己快点儿长大，能够对母亲尽一点女儿的孝心。可是病魔是那样的无情，在一个冬日的夜晚，母亲离开了父亲，抛下她唯一的女儿。我不相信母亲真的会走。有一次我半夜醒来，跑到院子里，对着凛冽的寒风和漆黑的夜色哭喊着母亲，声音嘶哑。父亲追出来，用大棉袄裹住我，父女俩相拥而泣。我知道，母亲去了，我还有个相依为命的父亲，还有父亲的大棉袄。

那年冬天，我病得厉害。一天夜里，父亲披着他的大棉袄，斜靠在我的床头，蜷起胳膊让我枕着，让我舒服些。我那病逝的母亲在我咳嗽时就是这样照顾我，，我的泪禁不住涌出来。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胳膊抬得更高。和父亲渡过的那段时光，虽然短暂，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

像所有的故事那样，这种日子没有维持多久，父亲重新组建了家庭。父亲征求我的意见时，我哭着对父亲说：“我没什么说的，可是无论生活变得怎样，你都要对我好……”父亲却一扫往日的温情，不耐烦地说：“别胡思乱想了。”

父亲有了美好的生活，可是我却感到被父亲疏远了，父亲连简单的话也很少和我说。我常想，这种状况很快就会过去，一切都会好的。可是我错了，父亲再也不是从前的父亲了。女儿长大了，女儿也有了自己的家，可是，在漫漫飞雪的口子里，再也没有了父亲的大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