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鲁迅世界才不寂寞

·文夏洁·

在我的记忆里，小学和初中语文课本中有两个名字最沉重：毛泽东和鲁迅。老师总是说他们写的东西多么多么好，可作为学生实在是对他们的文章一头雾水，印象中大约只有那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算是比较有趣的。隐约还记得学这篇课文时，我曾兴趣盎然地跟同学讨论荒芜的园子里到底会不会有美女蛇，鲁迅捉鸟的方法还应怎么改进，嘲笑那个读书读到得意处便“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的迂腐先生，并且在下课铃响起的时候大叫着“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冲出教室。年幼的我们根本无法了解这些文章中真正的妙处。鲁迅，不适合孩子。这是我的忠告。

刚进大学中文系的时候，每个老师都开出长长的一串书单，每个学生的书架上也都陆续添置了若干作家文集，记得那时候《鲁迅全集》和朱生豪译本的《莎士比亚全集》颇受大家青睐，宿舍熄灯后走廊里常常或站或坐着手捧书卷的许多人，其中便有不少捧着鲁迅，似乎不读这两位就不是真正的中文系学生，而聊天的时候，也时不时地蹦几句出自这两本书的句子。就是在那段日子里，虽然学术界对鲁迅的反思和辩论进行得轰轰烈烈，鲁迅仍然以这样的方式悄无声息地给我们每个人打下一个烙印，那篇《<野草>题辞》激动了许多年轻的心，那时候的我们曾被称为“愤青”。

但，鲁迅并不是我们的偶像，我们仅仅是对他的思想和文字肃然起敬。我们已经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习惯了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和人格的裂变，对我们来说，没有神，只有人，鲁迅在我们心中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充满矛盾和痛苦的文人，我们对他的文字的热情远远超出对他个人的热情。

但是我以为，仰视是无法看清楚一座山峰的。唯有隔点岁月的距离，冷静地平视，才能看清楚一个故去的人。也许这也正是新版《鲁迅全集》推出的意义所在——后来的人们带着崇敬、猜度和考证的态度，不断地完善一个曾经辉煌的鲁迅。

直到今天，我仍然坚持鲁迅最伟大的价值在于他那可以穿透岁月的思考与文字。中国人有句老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尚且如此难以改变，那么一个民族的习惯、缺点和弱点就更难改变了。年少轻狂的时候，觉得阿Q是别人，等在社会上人群里摸爬滚打上几年才知道阿Q就是自己。每每看到鲁迅曾经抨击过的一些丑恶出现在自己或者他人的身上，我感到羞愧并仍然对他肃然起敬，但是转念便充满了同情。鲁迅曾希望在他身后，人们能够“忘记我，管自己生活”、“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但是按照我的理解，他真正所希望的是他的肉体、精神和这个民族、这个社会的弊病一同灰飞烟灭，倘使他总被人们记起、谈起，说明他的希冀和他理想的世界还没有真正实现，对于一个终生致力于用文字与思想去医治民族和社会顽疾的思考者来说，这是最大的不幸。

不过，我也怀疑，假如鲁迅有知，或许只是淡淡一笑，因为他曾说过“中国倒该说是最不看重文字的‘文字游戏国’”，所以他努力而未实现的结果早在意料之中。“‘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即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定要有这种人，世界才不寂寞。”鲁迅的这句话，似乎可以为我的怀疑做些答复，为他选择的道路做些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