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树
□文/田雪雁
这个冬天,真冷。屋顶花园里所有的姹紫嫣红都消失了,唯有父亲送给我的那棵玉兰树还在。
这是2010年。刻骨铭心的一年。
春天,原本光秃秃的枝头突然多了几串花儿,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白得像雪。3月的一天,母亲突然病了,从县医院转到市医院,父亲小心翼翼地跟了过来。第三日晚,父亲也病倒了。那天夜里,我那从未住过院的父亲,被大夫下了病危通知,他第一次以一个病人的姿势躺倒在病床上。也许,太疼了吧,他紧握着拳头,还皱起了眉头,脑门不时有细密的汗珠往出渗。那一刻,开始有莫名的恐惧袭来,心口,一揪一揪的疼。
那几天,我的父母,一直忙碌的两个身影突然静下来,一个躺在左边病床,一个躺在右边病床,彼此笑着相对。由于同患冠心病,手捧《书法》杂志的父亲就不时地和母亲开玩笑说,同病相怜,心有灵犀,这才是真正的老伴呢。
出院后,我把父亲和母亲堵在了咸阳。在身边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每天,父亲都会很听话地服药,写字,陪母亲散步。每天,看父母拌个嘴,听几句唠叨声,就觉得很幸福。大多数时候的下午,实在没活儿了,母亲就会趴在露台前的栏杆上,看对面的火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母亲边看边数,有时会探头对在边上习字的父亲说,这人啊,真是个“跑虫”,整天天南地北地跑,就跟你一样,天天都不闲着。一心习字的父亲,一直都哼哼哈哈。回应母亲的话,有声,却没有实际内容。其实,他在习字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
在父亲和母亲的唠叨声里,大半年的光景,那棵玉兰树都以自己光秃秃的姿态长在屋顶的花园里,欢快,且不孤独。
父亲是那种既懂得疼爱子女又非常开明的人。有一年我过生日,父亲拿出一个A4纸大小的剪贴本,里面收集了我那一年发表在《陕西邮政报》上的所有散文,作为生日礼物送我时说,我不强求,你喜欢写文章,就好好写,你写好你的文章,我写好我的毛笔字。在我们姐弟五个的婚姻问题上,知道阻止没有用,任凭我们东南西北中地跑,父亲虽嘴上不说,却也睡不着觉,担心我们中任何一个有闪失。我自己在20岁那年还不知道CD口红和香奈尔5号,更不懂得爱情。青春期,无论谁陷入困境,父亲都不多问,只是说:“要向前看,未来的路总比曾经的长。”
退休后,父亲跟着书法老师陈天民习字。都说他是极不张扬的人,就像玉兰树一样,从容而淡定。书法练得有模有样了,便有省城的记者到家里采访,几个人围着一大堆荣誉证和奖杯兴奋地说话,我认得最上面那个小本,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会员证。
父亲一直很忙,我们也习惯了他匆忙的身影。12月的一天,父亲给爷爷买了爱吃的豆腐,陪我母亲上街散步,裱字,傍晚,人突然昏倒,至次日凌晨三点,走了。走时,很匆忙,却很安详。
“他总在那儿呢”,这样的念头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爱父亲。
许多年以来,父亲一直尽自己所能的给予人温暖,而我所能够孝敬他的,几乎没有。仅有的一次,还是只买了一双鞋子回去,一年后又被母亲拿了出来,鞋子躺在鞋盒里,仍是我送给他的样子,没有穿过。母亲说,他非要等脚上的鞋穿烂了,再换新的。再看那双鞋时,我会哭起来。再看见有老人坐在墙角幸福地晒太阳时,我会哭起来。再看到报纸上关于父亲的追思文章,我会哭起来。再看到网络上各类书法展入展名单上父亲的名字,我会哭起来……
春节愈来愈近,父亲过世21天,也就是他三七的时候,我们回去看他。冬天的老屋凉嗖嗖的,跪在父亲的灵堂前,我呓语般地哭着对家人说,再给他烧床被子吧,太冷啦,多凉啊!母亲抹了一把泪说,这人真是个“跑虫”,他闲不住,现在不知道又跑到哪儿忙去了……
玉兰花的花期仅有10天左右,可它的清香却教人念念不忘。父亲走了,享年仅64岁,天妒英才,却把一种“闲不住”的精神留下了。
父亲送我的玉兰树还在,春天的屋顶花园还会有一嘟噜一嘟噜的花儿盛开,洁白如雪,清香怡人。我知道,那是父亲在告诉我们:要继续向前,要幸福啊!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