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碑

王如明

五婶常对我说，你奶奶过世多年了，可坟头从没有立过像样的碑哩……因为家穷，奶奶去世时，草草埋葬，坟头只立了一块砖，以做记号。

由于五婶常提起奶奶，使我常想起过去，常想起儿时的生活，常想起骨瘦嶙峋，一走一颤，用一根线绳勒吊着眼皮，且眼睛老淌着泪水的苦命的奶奶。

奶奶天生倒睫毛，眼球受了一辈子折磨，几乎失明。到了晚年，奶奶实在不堪忍受这种痛苦，干脆将上眼皮翻过来，用一根细线勒住，绑在头上，乍一看，挺吓人的。没法子，在过去的年月，又是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办法？不像今天，接受奶奶遗传，同样有这种毛病的我，到医院做个小手术，去掉了倒睫毛毛病，还成了双眼皮。

苦家穷日子，很栖惶。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奶奶用她羸弱的双肩怎么挑起全家生活重担的，她单薄的身躯中怎么能蕴涵那么大的能量？她几乎失明，勒吊着眼皮，老是流着眼泪的眼睛怎能看清前行的路？但她毅然决然前行，直到有一天訇然倒下。

奶奶伺侯着有肺病的爷爷，领着小叔和我，度过一场又一场饥荒。奶奶里外一把手，她下地刈种、浇水、锄草、上茅粪，样样都干。记得有年抗旱，奶奶昏倒在地头，被人背回。我好后悔噢！后悔不该向奶奶发火使性子，说肚子饿，干不动，让奶奶一人去干，把奶奶累得昏倒在地头。

母亲改嫁前常与奶奶闹矛盾，过后奶奶不计较，从不对人说母亲的不是。母亲改嫁后，也从未听奶奶有过什么嫌怨和不满。也许是奶奶宽容，也许是奶奶怕伤害我幼小的心灵，而将一切痛苦深深埋在心中，也未可知。

我是奶奶的长孙，本应是“掌上明珠”。但穷家难过，只能像一颗黑豆豆，随便撂在地上。不是不心疼，是没办法。因此从小拣柴、拾粪、打猪草、下地干活，因此一年四季衣衫褴缕饥肠咕咕。有年过年，奶奶将平时攒的一点白面蒸了一笼白面馒头，我忍不住偷了一个，藏在炕席下边，被坐得扁扁的，后被小叔发现，气得要揍我。奶奶把我揽在怀里，我狼吞虎咽吃着这压扁的蒸馍，奶奶的泪水叭嗒叭嗒直往我头上落。平时吃饭，奶奶总是最后吃。在糠菜半年粮的岁月，糠窝窝、菜窝窝干活人也只能吃个半饱，奶奶就常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我有点渴，喝点汤。说罢，涮涮锅底，舔舔笼布，吃几口野菜，就过去了。那时的我少不更事，只知道奶奶很少吃饭，或吃得很少，长大了想起心里就酸楚苦涩。奶奶伟大无私的爱比天高比地厚啊！

奶奶羸弱而苍老，终于有一天，像不堪负重的老屋，訇然倒下。那年，她不到50岁。我在她身旁守灵，没有一滴眼泪，没有悲痛。我感到奶奶太累了，是该躺下好好休息休息了，她这才幸福。直到下葬时，我发疯似的向奶奶扑去……

最近五婶又说，你奶奶的坟头一直没有像样的碑呢！我不以为然。奶奶勤劳、宽厚、无私、仁爱、坚毅的品行是一块心碑，它留在我的心里，这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