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羊肉汤
郭炳仁
结缘羊肉汤,还是在西安念小学的时候。
那年冬天,雪来得特别早,一夜之间,北郊铁路新村披上了银铠银甲。天麻麻亮,机务段报时的汽笛闯入美梦,将我从好吃街上唤回。我两眼惺忪,极不情愿地爬出被窝,从笼屉里掰了半拉馍,背起书包,踩着嘎吱嘎吱的积雪朝学校挪去。
学校在自强路东口。
那时的自强路尚未整修,车马熙攘,满街雪泥,走不远就得提一下鞋帮。我呵呵小手,啃口冷馍,专拣有雪的地方迈步。
忽然,眼前火光闪烁。昏浊的路灯下,一群人围定一盘炉杜,成扇形,或蹲或立,吸溜着大老碗,两颊的汗珠一明一灭。阵阵诱人的膳香象群小鹿,直直拱我的五脏六腑。
我禁不住靠拢去,伸长脖颈,乖乖!一口比我还长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唱着歌,羊肚羊肠羊杂碎上下翻滚,四周热气腾腾,云苫雾罩,如同置身天上的街市。最让人惊奇不止的是锅中央横卧一只尺把长的羊羔。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叫胎羊,是小羊出生前从母羊肚子里剖出,极有营养的。此刻,我浑身上下只透出一个“香”,馋虫争先恐后朝喉咙眼爬。我强压口水,俯声轻声问烧火的小师傅:
“多少钱一碗?”
“一毛!”小师傅头也不抬,硬梆梆答。
我知道,今天我有钱。那是一枚新中国首次公开发行的硬币。若能留到如今,说不准招至哪个收藏家的青睐呢。
我从书包里摸出孤独独的钢蹦,眼从掌勺师傅的脸滑向他油乎乎的双手。只见他一手操刀,一手从滚烫的烧锅里捞一把,摔在案板上,啪啪啪!剁三五下,手捂刀面一收,丢进碗里;然后抄起铁勺,一个晴蜓点水,撇上少许油花;唰!又一个哪吒探海,汤水便很高地冲下;来了一个童子拜佛,辣子,芫荽先后跃入碗内,悠哉悠哉,跳起了慢四步。啪!勺把一转,勺头稳稳忱在锅沿上,两手在围裙边一抹,端起碗,送到立等的吃客手边。
我看呆了。
又一碗送出去,掌勺师傅仿佛发现了我:
“小同学,来碗咋向?”
我缓缓伸出左拳,展开,小心地说:
“要五分钱的,行不?”
掌勺师傅磕磕勺把,抖抖山羊胡,一把从我手心将硬币掳去,丢进裙前的口袋。左手伸进汤锅,右手抄起菜刀,啪啪三五下,然后……程序一环不少,一碗煎煎的,红油油的羊肉汤梦幻般呈现在我眼前。怎么吃完的?我忘记了,有多香?我忘记了。只记得好大好大一碗,晚上钻进被窝,咂巴咂巴嘴,唇上还冒出一股淡淡的肉香。
那时,各家各户生活都不宽余,五分钟就是一家人一天的菜金。我只嘬了一回,往后每每经过,总是远远地避开。
上中学到红庙坡,背道而驰,连汤的气味也无缘嗅了。
参加工作后,娶妻养子,忙忙碌碌,吃喝不愁了,却未能忘却童年的羊肉汤。时下卖的那也敢叫汤?几根排骨,天知道熬了猴年马月。唠叨烦了,妻子学着煲了一砂锅,索然寡味,全然寻不出当年的感觉。难道我之所需端的是“珍珠翡翠白玉汤”不成?
今年春节,女儿陪伴我,循着童年的脚迹走了一遭。老街旧巷应犹在,只是容颜改。沥青马路两侧楼厦耸立,咖啡屋,酒吧鳞次栉比。原先砌大炉灶的地方竖起一座牛羊肉泡馍馆,“正宗”二字特别醒目。偷眼瞄一下工作间,掌勺师傅歪扣白帽,掂翻炒锅,山羊胡一翘一翘。想必他该是老掌勺师傅的传人——那位烧火的小师傅吧?我没敢问。
踱进雅座,我特地嘱咐不泡馍,只要汤。漂亮的侍应小姐端上后,我怎么也品不出童年的滋味,推开碗筷,禁不住嗟叹起来。
我童年的羊肉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