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的烦恼

田秋文

如今时兴把作文叫做写字儿，据此推知其已由“经国之大业”沦为普通手艺。作为一写字的我时常想，如果我养猪卖狗或干其它什么，烦恼肯定会少得多。写字这差使毁了我。

在我还穿开裆裤的时候，父亲就一手执着旱烟杆，一手捧着泛黄古书，声音铿锵：“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每诵一段落，父亲必停下来诠释一番，我似懂非懂，慑于其威势，只有鸡啄米状。此时窗外山色秀美，彩燕激鸣，春光无限却与我无缘。字是学着写了几个，不外乎就是“王”、“八”、“蛋”等极有限的。整天写字，使我感到很烦，我的性子是这样，我不喜欢的事情要逼着我干，我就想方设法干坏。但从此便厄运接连：先是由于在邻居小屁孩的新汗衫后歪歪扭扭涂了“蛋蛋”两个字，被他娘找上门来狠骂，接着又因在大队庙场大练书法引起公愤。这使父亲特别生气，就打。每次挨打后，我都特别羡慕小屁孩，这小子从不念书，只喂猪。每天放猪归来他娘都呵着一口一个“乖乖”地叫。比较起来我的运气就差得多。

父亲自七一年下放后日渐苍老。做为地区文化局的创作员，写作是他的第二生命，他把全部希冀和热情托付于兹，换来的却是莫须有的罪名和打击。而父亲初衷不改，不但“衣带渐宽终不悔”，还对我寄予厚望。

上初中时，也许我的表现使父亲伤心，他认为我是一块朽木。可我偏不做朽木，我要证明他大大的错了。于是偷偷地发愤，偷偷写“作品”，渐渐还真爱上文学。从《红楼梦》贾林的“九州生铁铸大错”，到李甲杜十娘的千古遗恨……我从中受到非常强烈的震憾，那种惊心动魄的悲剧美如蒙昧中的一道闪电，丑恶中一现虹影。我明白了美虽然无用，是一种缺乏实用意义的东西，却如新鲜空气人须臾也离不了。我看书完全和干其它事情一样，喜欢一鼓作气，所以时常上课拿本书在桌下读，看到人神处，就不时发出古怪地笑，惹得老师非常恼火。期末操行评语便有“不遵师守纪”等语。我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怪人，一个酸不兮兮乱冒傻气的像伙。父亲时常叹气说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到底怎么了，我很烦恼。有次学校组织去帮农民种树，看到那儿景色很美，我忍不住问一个农汉：“你一生当真都住在这可爱的山林中，终日倘徉在迷雾里，穿梭于花草之间吗？”那农汉瞪了我一眼，说道：“我可没有，你是说我家的狗吧？”

后来我就上高中，再后来就大学。这时我写字的瘾已经很大，偶而有个“豆腐块”见诸刊末报尾，便兴奋得如同把梦中情人勾上了手，走路都扬着下巴。为了青史留名，光宗耀祖，我每天和几个文学二杆子一块切磋文艺。因为长期干写字的活儿，眼睛也近视了。学校里满院都是眼镜片闪着光，都是写字写成这个熊样子。写字时间长了，嘴就退化变笨了，凡事都需要用写字解决。我毕业后分配到商洛，和许多人一样我也急需爱情故事来点缀生活。我爱上了一个女孩，风姿婀娜，柔媚如猫。每次见她我都有点小紧张。于是我发挥我的优势，给她写了一封信。在一个雨后的下午，我去传达室取报纸，这时她骑车一溜烟停在我身边，她对我说：“你的信里有个字写错了，你把‘魂’字写成了‘鬼’字。”接着她轻视地一笑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说完她长发一甩，头也不回走了。我非常懵懂地站在那儿。挺傻。中国的鬼字毁了我的爱情。那晚我回到宿舍，猛喝了几瓶啤酒，喝完我发誓从此不再写东西。

尽管这时满街都不兴写字儿了，这一行的名家大腕纷纷下海搞市场经济，然而出于某种原因我还是怀着矛盾的心情给父亲写了封信，信中谈了我的一些想法。不料没过几天父亲竟跑来看我。那天晚上我们父子彻夜长谈，父亲说他这辈子没能留下什么，唯一愿望就是我能延续他的生命替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不敢以“何不游戏人间”的态度去潮笑他，我不敢说他活得太傻、太认真、太累。因为，直到今天我也还在涂涂写写。

现在从老家传来消息说，当年的小屁孩如今改名金大有，因养猪发了家，盖楼买车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养了个儿子整日东游西荡不好学写字儿。金大有非常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