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途中的超级幽默
文/刘成章
我虽然不是常年走南闯北的人,但算起来,也跑过不少地方;倘说旅途的难处,有是有些,却终因都是略一鼓鼓劲就排除了,所以留在心头的,是一派铁打钢铸的自信。
但是眼前,我的自信垮了,垮成了一堆废铁烂钢。有些比我还要自信的同伴,其身上也是稀里哗啦的了。
这是在莫斯科的基辅火车站。我们要去布加勒斯特,要买车票,问应在哪个窗口买,但问了许多人,都无济于事。想“布加勒斯特”几个字应是音译,人家却听不懂,一定是我们的腔调不对头,就费尽力气,使腔调得以变化。如果仔细分析,我们实际是把“布加勒斯特”几个字当做有着不同音阶的音符,并给每个音符轮换地加点、加线、加简谱里可以搜寻出的一切符号,从而口中冒出花样百出的旋律和节奏,以觅知音。黄发碧眼的听者看出我们的焦灼,也倒蛮不错的,就耐着性子、极力想在我们这奇特的歌唱中捕捉点信息。怎奈草色遥看近却无。于是急了,他说起话来,好像问我们。我们便对答。然而,我们听他叽哩咕噜,他一定也听我们叽哩咕噜,都无法使这叽哩咕噜显出丝毫含义。最后,人家只能露出茫然的神情,笑笑,耸耸肩,摊开一双手臂。
我们在大厅里不断地做着试探,也不断地失败。人和入形体挨着,思想间却横亘着十万大山。我感到了巨大的冷漠和凄凉。看那些站着的、走动的、凑在窗口买票的异国男女,虽然说着话,打着手势,带着生动的气息,却都像些泥塑。这大厅也像庙宇一般,我们即使烧香、磕头,那庙里的泥菩萨也无法与我们相互沟通。
就这样,一直磨了将近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要是走路,已走出几十里了;要是坐飞机,恐怕已从布加勒斯特打个来回了。但是我们一句话还问不出来。我终于想出个办法,到街上等中国人去!虽然也费了一些时间,但终于等到了。见到中国人就像见到真菩萨,我们没用半分钟就走出了迷津。原来,去布加勒斯特的车票不在这儿卖,但也不远,就在前边的巷子里。
后来,许多事情都靠了中国人的指点。见了中国人,事情就好办了。但是到了阿拉木图,却遇到了新的问题。
我们下了火车,找旅馆,首先便找中国人。要是在莫斯科,白皮肤是个海洋,杂于其间的黄皮肤,星星点点,很显眼,顶多错把日本人或其他亚裔人当成中国人了;而在这儿,反过来了,黄皮肤是个海洋,你怎么辨认它的浪花的细微差别?看看那老头似是同胞,用汉语问他:“你是中国人吗?”他瞪起了困惑的眼睛。看看这个青年似是同胞,又同样问:“你是中国人吗?”他眼睛瞪着困惑。皮肤不好辨认,就看携带的行李。终于发现一个好面熟的提包,上边还印着汉字,猜想这下总错不了啦,就兴冲冲扑向他的主人:“你是中国人吗?”他却一口的异邦核桃的声响。于是不好贸然行事了,谨慎了,就走来走去,长时间地观察,即使看到一个姑娘肩挎中国式的坤包,行走的步态也像中国人,咳嗽的声音也像中国人,也不急于开口,却暗暗地盯着她,甚至暗暗跟着她在车站的候车室里走了一圈,看见她不但像中国人,而且像我家乡的人,甚至她所从事的职业也几乎可以猜出了:不是护士就是售货员。而姑娘此刻好像要离开这里,事不宜迟,当机立断,便一举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是中国人吗?”结果呢,姑娘的神色表明,她充其量只是中国成语中的角色。那么,我手中对她弹着的那张琴,只有十分失望地收起来了!
语言不通的难处,还表现在其他方面。我们在布加勒斯特住得时间最长,布加勒斯特便留下我们的种种尊容。想吃辣椒,就向嘴里虚掷一下,然后狠狠一咬,接下来表示被刺激的反应:咧嘴、龇牙,又使脸上的肌肉缩成一团线条。想吃猪排,就用两手向下点点,作前蹄状,再用两手捂着耳朵扇扇,同时发出哼哼的声音。这些也还管用,端上来的一点不差。但要喝牛肉汤,却出了像牛一般的力气,还不奏效。牛的突出标志是角,好表示;汤呢,怎么比划?又怎么使它和牛肉融为一体?我们以胳膊形容起伏的波浪,我们以嗓音模拟哗哗的水声,我们端起饮料杯送到嘴边,我们又把牛角和刚才的一切迅速重复一遍,又赶紧伸出左右两手的食指,搭成加号。这复杂得使服务员小姐皱紧眉头,我们心中黄牛入水游成缕缕清香,服务员小姐的眼里却是一片苍茫云天;我们心中牛肉汤沸沸滚滚,服务员小姐的眼里却冻结着冰花。后来,服务员小姐好像终于明白了,便扭身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她出来了,但两手端着的,竟是牛排和冷饮!
再比如解手。我的记性虽不好,但英文的WC是记住了,因为它标志着厕所。有时候憋了很长时间,突然之间看见它了,本来是平平常常的两个字母,也感到它金光闪耀。但多半时间是它死活也不肯露面,这就得心里发着深情的呼唤,脸上带着迫切的神色,逢人便问“WC?”世界上最简洁、最干净的问话,莫过于此。平时写文章口罗嗦,说话口罗嗦,想改也改不了;现在好了,士别三日,出国三日,当刮目相看。但如此精美的浓缩的语言,许多异国人士听了却并不赞叹,而且连反应也没有。原以为他们受教育程度高,看来,可以大打折扣了,于是便在曾经响彻《国际歌》中寻找所深含的真理:“全靠自己救自己”!于是某日便和同行的厅长,勇敢前行。几乎闯进女厕(幸亏看见WC旁边的着裙人体图案)。几乎牺牲在车轮之下(幸亏猛地听见尖厉的刹车声)。跑得汗流浃背,忽然看见墙下并排席地坐着几个工人模样的人,都是一身一脸的黑脏,大概是苦力吧,又不耻下问。他们仍然不懂WC。看看附近再没有别的什么人,想这些苦力也不会有太多的讲究,我便使出哑语。正是大热天,衬衣扎在裤子里,皮带亮在外边。我两手动动皮带。其实毫不粗鄙,很雅。这一招真灵,他们立时理解了。他们笑着从下向上指,又伴着嘴里的声音:“哧——”我们便乐了,为了肯定他们理解的正确无误,也一指一哧。他们笑,我们也笑,解放之花摇曳在笑声之中。
这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在当时,还是使我们感到了极大的艰难。但语言的不通也有好处。乘坐火车的时候,一会儿,列车员来了;一会儿,海关人员来了,他们检查行李,索要财物,很麻烦,也很可恶。为了求个清静,我们正好利用语言的不通作为庇护。一次,海关人员登上列车,敲榨了不少外国旅客,消息已传到我们这边来;但还离我们有一段距离,我们习惯性地做着准备。刚刚准备完毕,想静静地坐一坐,他们就出现在面前。每个行李都乱翻了—通,然后关住包厢门,笑容可掬地说:“刀拉斯。”我们懂得的英语单词极少,但“刀拉斯”是懂得的,因为一路听得很多,耳熟了。“刀拉斯”是美元。他们向我们索要美元,我们便装聋作哑了。你说“刀拉斯”,我拿起茶杯;你再说“刀拉斯”,我掏出香烟;你又说“刀拉斯”,我便第二次展开护照。我们不懂。我们一脸憨厚相,如非洲的土著。我们简直不知道你想要我们干什么——是要我们到列车长那儿去趟吗?便起身了。他们只得伸手拦住,苦笑,摇头,拉开房门。
有那么一天,也是海关人员进行勒索,但这帮海关人员更贪婪,勒索不到美元,别的东西也不放过,便有我们一个影圈同伴的计算器装进腰包,目光还在搜寻,“王八蛋!”我的天,我们的那个同伴居然当着海关人员的面,骂起来了,“真不是东西!”我一刹间大惊失色。哎呀!我的好同伴好同志好祖宗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不知老毛子的蛮横吗?你记不记得那天一个满脸横肉的老毛子威吓咱们,向咱们晃动拳头?急忙把目光投过去,老毛子却若无其事。这下才恍然醒悟了:我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又何尝懂得我们的语言!?车上的其他中国人也发现了这个奥秘,所以凡是遇到此等事情,就骂,就发泄,也着实是快事一桩。有个被宰疼了的河南小青年更是创出奇招,为了报复,他向异邦坏种恭敬地递上一支烟,同时以十分友好的表情笑着,嘴里却恨恨地骂:“我X你娘!”坏种呢,学来的一个汉语单词,此刻可派上用场了,他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