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导读
泾河的早晨(散文)
文/黄朴
泾河醒来的时分,看守梨园的老农推开木扉,呀,满河漂泊的乳白,似隐似现地听到了冷冷的水响,老者从肩上取下长长的旱烟锅,一个亮丽的火光,老者生满胡须的嘴边吐出烟,那烟并未曾离去,直直地停在头上,一如无心吐出岫的云雾,树叶上泊着泪一样润的露珠,老者走到梨园里,累累的果实打着他的身子,一声狗叫,对岸的狗都好奇地长吠起来。狗儿咬着他的裤角,跳跳跃跃地,露珠便星星一样坠下来,狗儿受了惊,忽地窜到了岸上。泾河醒来了。对岸的狗寂寞地长吠着,老者坐到湿草地上,眼前漠漠的白,雾优雅而绅士地漫过来,狗儿欢叫着卷人雾群,跳跃,长吠,追逐,蹈之舞之如痴如醉。
老者默默地衔着烟杆。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狗不叫的时候,一群羊从木板桥上走过来,宛若一条白带,横贯了两岸,靠桥根泊着一艘木船,它随水浮浮漾漾地。摇船的汉子怅怅地看羊融入了冉冉的青草里,汉子使劲用脚踹着水,水花缤缤纷纷地落下来。他孤独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口哨。羊静静地吃草,若朵朵白露在水边滚动。他便想吼一支歌,却唱得有气无力地。雾渐渐退了,淡淡的阳光染上了水面,水里也有一群羊呢,羊每天也揽镜自照哩。摇船的汉子看看水面浮漾的污物,忽地解开裤子,一股闪亮的水注到溢着臭味的泾河里。污水从那个黑洞里流出来,混到泾河里,泾河便悲伤地滚落到风尘里了。污水在垃圾堆里亮亮地奔流着。他流得寂寞而悲怆。垃圾堆上几只觅食的狗,懒懒地嘶咬几阵,飞溅起云絮样的狗毛。拖拉机凶狠地压过来了,狗们狼狈地逃离时,垃圾上又多了一些污物,他们便愤怒地叫了一阵。倒完垃圾的拖拉机闷闷地往回开着,田里的人们捂着口鼻,看一柱黑烟突突地跑远了。酸臭味从一家工厂飘出来的时分,几个女工正坐在小摊前喝豆腐脑。一溜儿的小摊沿着粉红色的院墙,逶迤到极远处。土街上堵塞着浓重的烟尘,一些小贩忙碌地蹬着三轮车,喝着豆腐脑的女工看见院墙上写着五颜六色的广告,一个巨大的烟囱戳到空中,流流地吐着黑烟。她突然心忧那高大的东西会倒下来。院墙边站着的树枯死了,蔫黄的叶子若有若无地摇动,几只虫叨着长长的丝线,悠在空中。她赶忙站起身,见“豆腐脑”把自己吃过的碗扔到污水桶里,她突地有些恐惧,似乎自己的嘴被人邪恶地浸泡在臭水里。她捂着嘴,慌慌地把五毛钱扔到油腻的桌上。土街弥漫着人们谋生的烟雾,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她匆匆地走着,还是昨天,也是这样的早晨,一个女工吃完粉蒸肉,刚走到厂门口,就和自行车一起栽下来,她便死了。生命脆弱如烟,工厂的门已开了,人们散散淡淡地往里走着,暖暖的阳光照着每一个人。
清洁工已扫完了这条街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人们纷纷躲着她的扫帚,远远地避开。清洁工沉重地扫着,几个纸包从楼房上摔下来,她司空见惯地推着垃圾车。早晨,多么美好啊,一条整洁的大道从脚下延伸着,清洁工是最神圣的,她默默地说。菜市场其实过早地喧闹起来,一些菜农拉着车,大着嗓子喊,洋芋啦,便宜卖。叫声此起彼伏,她推着车子,趁无人注意,拾了几片菜叶子,飞快地装进塑料袋里。她缓缓地行走着,宛若推着一个早醒的婴儿,她又拾了一个烂洋芋,菜贩们好奇地看着,喧闹突然归于平静了。
一个人已最早地醒来了,他夹着书,从泾河走到了城中心的塔边,他展开书,见无数的精灵跳跳跃跃地从纸上逃走了,书上盛着巨大的空白,无边的辽阔呵,塔顶盘旋着数千只不知疲倦的鸽子,巨大的鸣声巨雷一般。大地已干旱许久了,塔孤独地站着,她从宋朝已站到今天了。早晨,塔孤独地看着泾河的白雾,泾水流到极远处,若隐若现的一个痕迹了,那贴水面翔舞的鸟儿永远再也不来了,泾水浅浅地朝莫名的地方流着。塔顶落下无数鸟粪,他看鸽子已绕自己飞翔几千年了,朋友,你不孤独么,塔顶的几棵树哗哗地摇着,他感到一种钻心的疼,那疼一直深入到他依托的大地,塔便不敢沉思了,看云儿在头顶做雨,看更多一些鸟从身上飞出来,我都快成一只鸟巢了,塔发出最后一声浩叹,便孤独地伫立在鸟鸣中。他展开书,书页盛着无边的空白,伊人从河畔消失了,船老在了岸边,一朵花陷在龟裂的泥土里,他捧着书,目光寻觅到了远处,是燕子么,是孤独的塔么!
泾河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