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即将远行者

□文／高建群

儿子真善良。记得有一年春节时我杀鸡，在我的磨刀霍霍声中，儿子号啕大哭起来。我问他为什么哭，儿子用手指着瑟瑟发抖、蜷作一堆的鸡说，它们真可怜。我告诉他鸡来到这世界上，就是为了等待有一天养肥后，被一刀了之，成为人们的口腹之物的。话虽这样说，为了儿子的这哭声，我还是将最弱小的一只鸡，留了下来，让它多活了半个月。

世界布满了邪恶，而儿子又出奇的善良，当他一旦成为男子汉，当他就要远行的时候，他能应付这陷阱四布的世界吗？他能承受这巨大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吗？我不得而知！

这几年，因为一场官司的事（有人要和我的一本书中的一个人物对号入座），我对人类最深深地失望了。我看到，人类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可以凶残到何等地步，堕落到何等地步。诗人殷夫说，我在无数人的心灵中摸索，摸索到的只是一颗颗冷酷的心。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说，我毫不怀疑，假如谁提一个倡仪，集体举手表决，要把中间的某一个人（比如米兰?昆德拉自己）送上绞刑架，那么，一定是全票通过，而这通过的理由根本不需要寻找。

一个白领女强人最近给我打电话说，世界变坏了，坏的程度令人吃惊。她说，如果真有一场战争的话，那么你们这些臭男人一定是自己先躲起来，然后打发一个“羊脂球”式的女人去堵敌人的枪眼的。说这话时她有些哽咽。我不知道这个浑身铠甲的女人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我明白她一定遇到了一件大大伤心的事。

我是这样回答她的。我说，世界变坏了，这很对，不过，世界是在我们出生以前很久就变坏的，因此，我们不必惊诧，也不必为这个变坏去承担什么责任和痛苦。人们之所以觉得过去时代阳光灿烂，是因为人们健忘，把坏事都忘记了，而把好事一件不剥地搜入了自己的记忆。我还危言耸听地说，世界还将继续变坏，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散漫无度的谈话就此打住，还是回到本文的题目上来。

我想，以我的这种对世界悲观的看法来谈论我的儿子来的就业问题，那么我的担心和一种心悸的感觉你是可以想见的。

我希望他选择任何职业，只是不要选择我从事的这个职业。这太苦了，充满了一种苦难感。一个作家需要有阅历，需要怀着一颗基督般的心去穿越苦难和感受苦难，而我希望我的儿子能活得轻松一些，至少不像我们这一代人这么苦。

是的，他可以选择任何职业。可以到深圳去打工，嫁与东风。可以到电视台或者报社谋一个小饭碗，无衣食之虞就行；只是在文字工作中不要更深地进入。他还可以到国外去，我接触过一些文化界的外国人，发现他们在某一个领域是专家，但是在社会学领域和人际关系方面，简直是白痴或幼稚的孩子，这一点颇像我儿子的风格。当然，在选择职业问题上，我的儿子甚至可以去拣破烂，只要他自我感觉良好就行。幸福是一种自我感觉！

但是，他必须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面对恶势力永远不低头的人，一个绝不媚俗的人。我常常想起鲁迅先生，鲁迅先生说他一生都在和无所不至的庸俗做斗争，以防被庸俗吞没。行至人生半途的我，现在才理解先生这句话那种深刻的孤独感和遗世独立的精神。还有屠格涅夫的一句话，也叫我惊心：“当想到要在这庸俗的灰暗中打发掉自己的漫长的一生时，我就不寒而栗。”

末了我将给远行的出窝的儿子说这么一句话。这话是说，永远不要在生活面前乱了方寸，有一个忠实的盟友在你的身边，这盟友就是时间。当你遇到两难的问题时，当你偶然地被生活逼到死角时，你要镇静，你把自己交给时间，让时间帮助你完成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