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轶事三则
·满园·
1949年以后,由于最高当局的爱好并为之揄扬,红楼梦研究和鲁迅研究成为两大显学。红学之外又有曹学,曹雪芹资料极为匮乏,存世的诗只有两句,但我们却看到续貂的整首的律诗。曹雪芹卒于除夕,但为了到底是壬午抑或癸未(相差仅一年),却费了十数万字的笔墨去争论。鲁迅的资料,经过数十年的蒐集,已经相当充实和完备。只是由于以前出书要求过于严格,作者有点历史问题就不能出,内容有点碍事也不能出。现在这些清规戒律去掉,出书面得以扩大,有些新出的书中含有鲁迅生平的珍贵资料,现摘出三则,以飨读者。
一则见于王森然著《近代二十家评传》。王为著名美术家、教育家兼擅文史,1924年应杜斌丞之邀到榆林中学执教,在陕北播下革命和学术的种子。他早年在北京求学,鲁迅为其业师,他写的周树人先生评传中有不少亲历亲闻的罕见材料,摘抄如下:
“先生之母,喜读长篇小说,旧小说阅读殆遍,新小说之《广陵潮》,杂志中之《红玫瑰》,亦为所喜。一日,对先生云:“人家都说你底《呐喊》做的好,你拿来我看看如何?”阅毕即曰:‘我看了没有什么!’
“先生事母至孝。母爱其妻,妻因先生所恶者。在北大教书时,课毕返家用餐,其妻炊粥以候;先生闻饭味即厌,怒目相向曰:‘谁所为者?’母曰:‘余所为!’先生渐渐有喜色,终则同食矣。夜晚就寝,其妻安被以俟,先生亦尝怒目相向曰:‘何用尔为?’几至裂床,母曰:‘乃余所为!’先生无语,酣然以睡。以是之故,先生上课,至独早,去至迟。尝挟书包,至大红楼前,列席棚中便饭。玉菽窝头,荞面条子,与人力车夫、卖报童子,共坐一凳,欣然大餐。有时相遇,便点头微笑,暗示来此一试,味至美也。
“先生上课时,其铅笔恒置右耳上,备以更正讲义中之错字者。有时畅谈,一小时不动讲义,其笔仍置耳上不动。下课后先生至棚中吃饭,余蹒跚其行,至御河桥上,北望五龙亭,挟书伫立。先生口衔纸烟,囚发蓝衫,坐人力车过此,微笑点头,视之,其笔仍在耳上也。”
第二则见于蒋廷黻所撰回忆录,谈他同鲁迅1924年一起赴西安讲学事。蒋原为南开大学清华大学教授,1935年弃学从政,至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工作,后来任过驻苏大使。1949年国民党政府逃台湾,仍窃居联合国席位,蒋长期担任代表。他谈及鲁迅:
“在西北大学夏令营演讲是很辛苦的。……演讲人中有鲁迅(周树人),他后来成为名小说家,支持共产党。1925(应为1924——引者)年我们还闻不出他有什么共产味道。他曾出版过一本《中国小说史略》,……他在西安演讲的仍为他那本书中的旧套。他有点儿瘸,走起路来慢吞吞的。……有一天我看到他和一群孩子在一起玩一门青铜造的玩具炮。他告诉我,如果把一个小石子放在适当的位置上,可以弹出二十码远,像弹弓一样。他说那门玩具炮可能是唐代设计的,但他买时价钱很低,所以他不相信那是唐代的东西。我问他为什么不相信?他说:‘如果我一定说是唐代的古物,别人就一定说它不是。如果我一开始说它可能不是,就不会引起争论了。’”
第三则见于张恨水散文集《小世说》中《鲁迅之单人舞》:“章士钊改女师大为女大时,女师大一部学生离校,由数教授率领之继续上课于皮库胡同,经费悉由师生自筹,鲁迅先生其一也。先生授课,指斥章氏,间杂以谐语,一座哄堂。一曰,值校庆,师生毕集以示不弱。会后作余兴,先生任一节目,先生固不善任何游艺苦辞不获,乃宣言作单人舞。郎当登台,手抱其一腿而跃,音乐不张,漫无节奏,全场为之笑不可抑。先生于笑声中兴骤豪,跃益猛,笑声历半小时不绝。此为当年与会学生所言,殆为先生仅有一次之狂欢,不可不记。”张恨水为著名通俗小说大家,又为报人,二十年代即在北京,所述当可信。
这三篇资料,以张所述单人舞最有价值,一般人对鲁迅的印象是横眉冷对,严肃谨饬,绝想不到他能在游艺场贡献一个节目。女师大风潮在1925到1926年,鲁迅是支持反对章士钊和杨荫榆(女师大校长)的学生的,而且此时他与许广平的恋爱正处于高潮,故能有此豪兴。在西安与小孩子一起玩唐代青铜玩具炮,以及在北京与下层群众一起吃饭,也颇凸现鲁迅个性。一些当事者回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北大沙滩附近(当时在城内的老北大)有不少普罗饭摊,专供穷学生饮食。鲁迅就餐的饭棚,大约就是这等去处。
北大规矩:教师必须事先把讲稿送交讲义科,印成讲义(当时是油印或石印),每次上课前,由讲义科人员在教室门口向学生发讲义数张,即当天讲课内容。到学期完了,把每次发的讲义合起来装订成册,就是一本完整讲义。讲义或有误植,教师在教课过程随时校正,所以鲁迅耳上插一枝笔。当时教授讲课往往离开讲义大发议论,所以铅笔就在耳上一小时不动。耳上插笔这一细节是极为传神的。
至为鲁迅夫妻不和是众人皆知的,但王森然提供的细节仍弥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