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池小札
□文/萧云儒
知天命以来的十年里,闲来学着练点书法,常常在竹管的舞动、水墨的渗化、笔与纸的酬唱中怡然自得。每每引起朋友们一点半真半假的赞誉,也便半真半假得意而忘形,附庸风雅在宣纸上留下几段题画和小札。年深日久,有的竟然传开,成了茶余饭后的“段子”,又反馈回来。这时我便留了心,记录下来,聚成《临池小札》。权作小花一束,种在我那洮砚旁边罢。
菊花茶畔老友捐躯
今年元旦和春节挨的,新年过后,新春即至,索字的朋友催得生紧,年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整整伏案一天,才算把字债还清。
腰酸背痛中想,这辈子开始学着写点文章,结果背上了如山的文债。友人登门求文时,恍惚有一星杨白劳求告的神态,我便时时警惕自己,千万不能无意中露出半点黄世仁倨傲的感觉,那只能来者不拒了。待你答应下来,友人催稿便理直气壮了,“答应的事怎样了?”多少变出一点黄世仁的口气。我呢,只好当下便矮了身子讨饶,“对不起对不起,最近实在太忙……”反倒露出几分杨白劳的可怜来。
五十岁习字,为的是从这如山的文债中解脱出来,在砚边觅得一份闲散,不想又背上了如山的字债。再度掉进了“黄世仁-杨白劳”的怪圈。生就的苦命在劫难逃,有什么办法!
想着便又站到案前,展纸写一幅四尺对联:“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聊以对自己作一点的精神超度。哪知写到菊花茶的“花”字,笔管开裂,笔头断落纸上,溅出一朵墨玉兰来。顿时失色,怕是暗藏着什么不吉,旋从纸上捉起笔头,写下几句话,想冲一冲晦气,话曰:
庚辰龙年岁尾,余已届花甲之年。为国为家为人为己虽无大作为,亦勉可谓辛劳半生并无它求,唯糙米饭、菊花茶足矣。岁将尽时,乃研墨展纸书此联以为花甲之感。不意笔头断落纸上,墨花四溅,显出兰花一朵,遂苦笑以自嘲:此花姓肖也,终生浸于墨中,读墨字,写墨书,开墨花,虽无绚丽却有辛劳,写尽自家60年生命。笔亦姓肖也,本以江南板桥竹根为杆,西北荒塬狼毛为毫,陪我习字十年,得于心,应于手,默契于灵境,可谓鞠躬尽瘁。今日为书艺捐躯,感之慨之,遂以残笔记之。
本想写点吉祥话,却怎么也躲不开忧郁,随它去吧。昏灯之下与老妻共读,相对默然。
卫俊秀老残联圆满
卫俊秀先生,高寿93,世纪老人。晋人,一生蹉跎于秦地。书法评论界有于右任、林散之、王遽常、卫俊秀为20世纪草书四大家之誉。其学宏博,其性梗直,其书直承傅青主而多有创新。年轻时热血抗日,酷爱鲁迅。中年就教陕西师大,有鲁迅研究出版。直言罹罪,划为右派,几十年辗转隐藏于黄土褶皱中的劳改场站。役余习字,木棒为笔地作纸,在线的飞动中写尽风云际会、命运颠踬和胸中块垒。晚年名声大振而平朴如昔。
1998年3月,我写有书作《卫俊秀“金石不随”条幅小跋》一幅,照录如下:
戊寅春偕卫俊秀、徐庶之、曹伯庸、吴三大、王金岑、赵振川诸大家研习书道,恭请卫老开笔。老人展开条幅,书“金石不随波”,孰料纸短,“波”字难于布设,欲毁之重写。余恳留收藏,曰:“金石不随”四字足矣,人有金石气度,岂但不随波流,大山压顶、雷电袭身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不随”二字道尽卫老夫子九十人生。众皆抚掌称妙,卫老感慨用印,并嘱作记为跋,裱于纸下。
眼看三年快要过去了,近日出访印度归来,披阅积报,一连见到卫老的几条消息,有关于他书艺评价的连续报道,有关于陕西师大为他办展览、召开学术研讨会的消息和专版,更有一幅特写寿照,配以文字,云卫老近来白发转黑,身体健朗。欣慰自从中来,即同国光小兄驱车府上问候,果如报道所云,老人谈锋甚健,记忆极好。对三年前那个小跋所记的故事念念不忘,提出只赠残联于友有不恭之嫌,要再给我写一幅字,问什么内容为好。我随意提出,能将上次那幅残联写全岂不圆满?老人璨笑于颜,迭称好极好极。我和国光扶纸左右,卫老夫子运笔如剑,只见一
“金石不随波,松柏知岁寒”
十个字如帖如碑镌于宣纸之上。我谓老人,这次对联终告圆满,算是成却了一段佳话,何不再作小记?老人颔首再三,拜托于我。别时执意送至门外,但见校园冬阳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