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
□冯积岐
我的朋友赵春强从千里之外的北京来,只为一件事:到我的故乡岐山去走一走,试图捡拾我年轻时的生活碎片。他为我的人生而感慨,我被他的精神所感动。
小车一出西安城就直奔岐山县陵头村,在我的小说里被我多次虚构为“松陵村”的小村庄。村子紧偎连绵不断的北山,南向辽阔的关中平原,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我生活了三十多年。我们一行,站在村口的那棵白皮松下仰首而望。我想,春强兄一定是非常失望,青年作家郑金侠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在小说中无数次写过的这棵白皮松是壮丽而伟岸,自信而坚毅的,郁郁葱葱的树冠如撑开的巨伞,松涛发出的声音常常像怀春的少女从梦中发出的呢喃。可是,眼下的这棵千年古松已经不是一个活物,它神情冷峻,面目冷漠,干枯的树杆仿佛伸出去的五指倚在天幕上,当年雪白的身躯如同扒掉了衣服的老人,毫无光泽的灰黯遮掩不住一派衰老。我似乎能看见,我的童年在大树底下活生生的跳跃;我似乎能看见,松树底下那条通往县城里的乡村土路上我留下的无数个脚印,这些脚印如排列组合在稿纸上的汉字一样记录着我的有幸和不幸,荣耀和艰辛。时间老了脚印,时间老了树木,连千年古松也未能幸免,时间老了一代又一代人,唯独土地不老。我脚下的这块土地依旧是一万年前、一千年前、一百年前的土地;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母亲劳作一生已被土地打败,我们每个活着的人同样将在和土地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在我看来,不老的除了土地外,还有文字。好的文字将会被时间越擦越亮,将会和土地一样永垂不朽。我揣测,春强兄来我的故乡走动,他的目的就是把石头般的文字从我的故乡搬回去,砌在他主办的《传记文学》上,不使它速朽,而使它长存。
我们一行走进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生活的院子里。当年的四合院,气派和体面已经荡然无存了。幸亏,叔父还留下二间岌岌可危的厦房,在破败的院子里支撑着历史的一角,见证着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一家人像烂麻袋片一样无法补缀的生活。颓败的厦房弯下伤痕累累的身躯向远方的客人诉说着陈年旧事。只有我能看清,遗留在这院子里的日子有多破烂多伤感。过去的生活对于郑金侠这样的年轻作家来说,已是一部童话了。春强兄一脸凝重,他仿佛跟着我一同向苦难屈辱的青少年走去……
在去北山脚下的凹凸不平的路上,春强兄问我这次回故乡的感受,我只回答了一句话:“既爱又恨。故乡养育了我,我十分感激它;可是,故乡留在我身上的鞭痕和刀伤已经溶进了我的血液,从我的身上挖不掉了。”
在村街的东头,我终于认出了我的一位婶婶,她几乎失明了,我开了口,她听出了我的声音,喊出了我的名字。一看见老人,我拉着她的手,噙着泪花,硬是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和我的母亲一样,被生活无情地折磨过。我好几次看见她手提着一根棍子,手里捏着一个粗布口袋,外出要饭。婶婶还活在人世上,而我的母亲离开我将近二十年了。如果我的故乡没有父母亲,没有这样的婶婶,我的故乡便是一个空壳,一具僵尸,记住它,毫无意义。
尽管,路两旁的枣刺、荆棘凶巴巴地伸出来阻拦我们;尽管,我的朋友周书养的爱车已被划了一道又一道令人心疼的印痕,他还是向前开,一直将车开到了不能再多走一步的山沟里。站在窄小的路上,站在深不见底的沟边,我给春强兄比划,哪个山头曾经是我割柴的地方,哪个山坡曾经是我放羊的地方,哪个山沟曾经是我背着背篓拾牛粪的地方,哪面坡地曾经是我犁地种麦子的地方。他们跟着我,和我一起回到我留在山里的少年和青年,走进我的人生的旮旯角落。春强兄说:“你在小说中多次写到座山庄,是不是就在这里?”我说:“那远着哩,在二十里以外。”我用手指着说,翻过前面那一道梁,下一道坡,再翻一道梁,再上一面坡才能到。那才是真正的雍山。我把我的青春和激情用山犁种在了远处的山里了。春强兄伸了伸脖子,似乎目光不够用,他静静地远眺。郑金侠来了一句:“在山里头不寂寞吗?”我苦笑一声:“寂寞不是我的感受,连苦和累也不是,只有饥饿才是忘不了的体验。”春强兄意味深长地说:“你的人生在远处,在山后面。这一次,我要把它搬出来,叫人们看看山的顽强和伟大,看看一个作家是怎么把艰难的生活锤炼成文学作品的。”我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聆听着大山的吩咐,谛听天籁之音。